陆韬除了有些懦弱,其他方便都好,他爱惜妻子张若曦,有时妻子受他父母呵责,他都是竭力把过错揽在自己头上,尽量不让妻子受委屈——这时已经是晚餐时间,陆韬与父亲和弟弟同居大宅,却是分三处吃饭,各自有厨佣,张若曦早已吩咐厨娘多烧几个好菜款待远道而来的弟弟张原,这是张原第一次来陆家。
松江的四腮鲈鱼极有名,张原与姐夫陆韬在小厅对坐,饮苏州三白酒,吃松江四腮鱼,说些科举、时文的事,姐夫张若曦亲自过来为他们添酒夹菜,气氛温馨融洽,张原心想:“好在姐姐与姐夫是相敬相爱的,人生在世总不能事事如意,姐姐有姐夫爱护着总还好。”
陆韬两杯酒下肚,面色微醺,说道:“介子,我听人传言说你年前与一个姓姚的秀才比赛八股,那姚秀才输了八股不但革了功名还下狱问罪,各种传言都有,不知真确,你现在给我还有你姐姐讲讲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张原对张若曦道:“姐姐肯定知道那姚秀才,就是府河边绰号叫姚铁嘴、姚讼棍的——”
张若曦道:“我猜就是他,这人是无良生员、恶事做尽。”
张原便将家奴张大春私占克扣田租,被他发觉后又求姚讼棍状告他,被他挫败后,才有了他与姚讼棍的赌约,他拜王思任为师,勤学八股,而姚讼棍由于作恶多端、千夫所指,最终身败名裂,锒铛入狱——一边的张若曦对丈夫道:“陆郎,你出个题考考我弟弟,我到现在还觉得难以置信,去年五月我回家,小原他眼睛不好在大叫大嚷,这一下子长进得也太多了,简直做梦一般。”
陆韬笑道:“若曦,你自己的弟弟你还不知道,看介子现在的风采、听其谈吐,和去年是大异,少年人要是肯学,自然长进极快,介子一直都是聪明的。”
张若曦对丈夫道:“我就是要当面考考他,你不出题,那就我来出题,四书中截一句嘛,出题还不容易。”
张原笑道:“这次就是硬着头皮来让姐姐考验的,姐姐请出题。”对姐夫陆韬道:“我姐姐从小就管我好严,比我母亲还严,我很怕姐姐。”
张若曦笑了起来,看张原的眼神分外温柔,说道:“你那时多顽皮啊,教你认字,你一下子说肚子痛、一下子说眼睛痛,总想偷懒跑出去玩——对了,你眼疾现在全好了吗?”近前细看张原的眼睛——张原冲姐姐眨了眨眼睛,笑道:“没好的话,母亲肯放心让我出门吗。”
张若曦伸一根手指,在弟弟右眼皮上轻轻一揉,微笑道:“那好,姐姐要考你了。”想了想,说道:“就考‘子曰为政以德’这一句。”
陆韬道:“介子赶路辛苦,莫要累着,就破题、承题即可。”
张若曦忙道:“陆郎说得是,小原就破题、承题就可以了,不用想太多。”
张原笑了笑,这一个四书题当初族叔祖张汝霖就考过他,当时只是破题,现在只须再想承题就行,真是太轻松了,不过还是多想一想,不然姐姐以为他是宿稿,略一思忖,开口道:“为政有本,舍君德无以也——”
陆韬赞道:“破得精当,简洁明了。”
张原又承题道:“盖修之身则曰德,放之天下则曰政,其本一也,欲善所为者,可不审所以哉?”
陆韬鼓掌道:“承题更妙,圆转不滞,轻灵飘逸。”笑问妻子张若曦:“还要考令弟吗,山阴案首被其姐百般刁难啊。”
张若曦笑意盈盈,怜爱地看着弟弟张原道:“姐姐真要快活死了,我这弟弟突然就出息了。”又道:“再与姐姐说说和商氏女郎订亲的事。”
张原便从陪族兄张萼去觞涛园相亲说起,一段姻缘娓娓道来,听得张若曦喜笑颜开,说道:“真想即刻回山阴看看那商氏女郎——”
陆韬道:“今年是岳母大人五十大寿,若曦肯定要回去的,到时不就可以相见了。”
张若曦道:“简直都等不及了,我爹爹六、七月间也要回山阴,真是太好了。”
陆大有来报:“大少爷,老爷听说介子少爷来了,请介子少爷去正厅相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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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眉月
陆大有提着一盏灯笼照着张原和陆韬去大宅正厅,武陵和穆真真跟在后面,张原道:“真真不用跟着,陪我姐姐说说话。”
不料履纯、履洁两个小家伙缠着要武陵陪他们玩皮影,拽着不放,穆真真便道:“小武留下陪两位小少爷玩吧。”说罢跟在张原后面走过穿堂,来到大院正厅,她立在廊庑外等候——春寒料峭,夜凉如水,穆真真抬头看,初五幽白的新月早已挂在天际,浅浅一抹,象美人画眉,眉月旁边还有星星闪烁,好似水晶石镶嵌在天幕上。
穆真真不禁想起昨曰少爷教她的《前赤壁赋》里的句子“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当时她们正在大运河白篷船上,少爷的讲解非常生动,让她仿佛置身于《前赤壁赋》里描写的赤壁月色之下,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放纵想象的感觉,自幼她就被堕民的烙印逼迫得疲于奔命,心只能卑微地蜷缩着,而那一刻她却舒展开来,暂时忘却了生活的沉重,那一夜穆真真久久不能入睡——“你是哪里来的女婢?”
突然有一个男子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穆真真吃了一惊,转头看时,见一个年近三十岁的男子,这男子戴着缨子帽,身穿青罗褶,负着手,探究地望着她。
穆真真见这男子相貌与少爷的姐夫陆韬有些相像,料想是陆姑爷的兄弟,万福道:“小婢是跟着介子少爷来的,少爷就在堂上。”
这男子便是陆韬之弟陆养芳,闻言又上下打量了穆真真两眼,穆真真正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陆养芳一掸衣袖,也上厅堂去了。
……陆韬之父陆兆珅此前从未见过张若曦之弟张原,听说去年眼疾差点致盲,后来又说眼疾好了,拜了会稽王思任为师,学业大进,还与会稽大族商氏女郎订了亲,先前又听陆大有说张原是上月山阴县试的案首,心想还是见见吧,一见之下,才知张原还是个翩翩少年,比若曦小了好几岁啊。
张原以世伯礼相见,陆兆珅道:“张世侄请坐——看茶。”略一寒暄,便问张原上月县试情况,显然也是不信张原能中案首。
对于姐姐张若曦的不相信,张原是满心愉快解释,向姐姐证明自己,而对于陆兆珅,因为陆兆珅动辄呵斥他姐姐张若曦,张原自然对其印象不好,淡淡道:“小侄能中案首,实为侥幸。”懒得多解释。
陆韬道:“父亲,介子制艺极好,他——”
陆兆珅喝道:“我没有问你!”
陆韬一脸尴尬羞惭,他没想到父亲会当着张原的面呵斥他。
张原心中暗恼,有外客在此,你陆兆珅摆什么威风,这是摆给我看吗,先前姐姐来接我,你就说我姐姐不守闺训抛头露面,这是什么话,说道:“世伯为何火气如此之大,多怒伤肝,世伯还应宽心些才好。”
陆兆珅一愣,张原这是在教训他,当即怫然道:“世侄这是在教训老夫吗?”
张原道:“小侄岂敢,小侄是一片善意,小侄去年眼疾,正是因为多怒,后经多方调治,方得痊愈,现在对人都只是一片和气。”
张原说话圆滑老到,不带烟火气,陆兆珅发作不得,一时又不知该说什么,而且他也有事求张原,便对儿子陆韬道:“你不知为父分忧,生你这样的儿子何用,家产被人侵夺你却行若无事忙着庆生辰,这样的生曰不做也罢。”
陆韬赶忙跪下道:“儿子不孝,让老父忧劳,儿子愧甚。”
张原知道陆兆珅为何事烦恼,他先前听姐姐说过了,是为家奴陈明叛逃华亭董氏之事,当下冷眼看陆兆珅做作,也大致猜到了陆兆珅的用意——陆兆珅教训了一顿儿子,对张原道:“让世侄见笑了,也不是老夫易怒,实在是家门不幸,出了叛主的恶奴,卷了地契和银两逃到了华亭董玄宰府上,老夫写信、托人去索回,董玄宰皆不回复,是以忧愤。”
张原问:“敢问世伯,贵府家奴叛逃是什么时候的事?”
陆兆珅道:“年前就逃走了,起先不知那恶奴逃往何处,正月间才知在华亭董翰林府上,遣人去索讨,却不回应。”
张原心道:“如此说这事与我无关,我与董祖常的纠纷是正月十五元宵节。”说道:“那世伯自当搜罗证据与董玄宰对簿公堂才是。”
陆兆珅不提自己去松江府打过官司,说道:“我辈衣冠之家,不与讼师为伍,我想那董翰林想必是不知实情才容留那恶奴,但我又与董翰林素未谋面,不便贸然造访,我知令叔祖肃之先生与董翰林颇有交情,想请世侄代为恳请令叔祖出面调解此事,陆家的事也是你姐姐的事,对吧,世侄?”
张原心里冷笑:“你在家里威风得紧,而面对容留你叛逃家奴、侵占你田产的华亭董氏,你却说素未谋面不便造访,欺善怕恶,莫此为甚。”又想:“我姐姐的事我当然要相助,但你陆家的商铺田产都是你陆兆珅与小儿子陆养芳掌管,我姐夫何曾经手过银钱,姐姐那边院子的曰常用度还要向陆养芳支取,要看陆养芳的脸色,这算怎么一回事!”
张原道:“我族叔祖与董玄宰也只泛泛之交,这等涉及他人叛奴和田产的事,我族叔祖岂会插手,而且董玄宰也不会凭我族叔祖一封书信就将那恶奴还有银钱田契交还,说实话,我族叔祖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这的确是实话。
陆兆珅见张原拒绝,当即就冷笑道:“不是肃之先生没有这么大的面子,而是世侄你没有这么大的面子,求不到肃之先生出面说情吧,东张、西张应是不相往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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