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时进又念道:“然能贱之如此矣,故君子不务存乎人之说。今从人欲贵之心而推择之,则并贵不若其独贵,偶贵不若其恒贵;一贵即不可使人更贱,而大远于其初之不贵,然皆期事于虑表,而希功于理绝也。今之世,伐木之歌无闻,天子不求友矣;翘车之招希遣,诸侯不拜师矣。欲求人之所贵于今世乎?意惟卿大夫之强有力者乎?——”
念到这里,徐时进拍案赞道:“妙!”
府尊大人这么一叫妙,府学教授和两个县学教谕更是连赞“妙哉”,那府学教授品点道:“气势雄厚,取之秦汉;畅达明快,得之欧苏——府尊大人果然慧眼识英才。”
府尊和学官们赞赏,张原恭立谦听,心中自然是暗爽,觉得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他这篇八股文之所以写得这么费神,是因为刻意以两汉大赋的富丽铺采来行文,于八股范畴中杂以四六骈文,纵横挥洒,他这样作文绝非冒冒失失变调,而是有针对姓的,徐时进是万历二十三年乙未科的进士,张原前些天特意到书铺找出当年乙未科的墨卷,仔细读了徐时进的七篇制艺,发现徐时进的八股文有个特点,就是喜欢四六骈句,制艺带有一种搔赋体,喜欢卖弄词藻,与徐时进为同榜进士的族叔祖张汝霖也说徐时进最喜司马相如那样铺陈华丽的大赋——王思任曾教导张原,想要顺利通过科考,第一是八股文要作得好,但八股文作得好不见得就一定能得到主考官的赏识,何故?就是因为考官与考生在审美风格上的差异,诗无达诂,八股文虽说有一定的评判标准,但评卷的是人,总会受到其喜好的影响,一个崇尚笔法简洁的考官当然不喜词藻华赡的文章,这很正常,张原就是要考虑到一切能考虑到的因素,尽量找到最便捷、最安全的科举之路,所以张原投徐知府所好,这篇八股文也有点搔赋体的风格——那徐知府诵读张原的这篇八股文,越读声音越响亮,显然很有共鸣、很畅快:“——夫宠女不蔽席,宠臣不蔽轩,床鄘失欢,而惠心妍状,愈丑焉,况于来媒易兆,仕路难同,同彼山川哉?失意当途之士,移权贵人之心貌,曰进而情曰退,礼加隆而忌加深——”
徐时进读得快,有些气喘,歇了一下,看着张原道:“后生可畏。”又读道:“……而昔也赫赫,今焉落落,且夫伟达之儒,采椒兰于水际;风雅之家,抚琴鸣其在室。炎黄代有传人,则方处义之不薄;薖轴尚自悦,则鸡鸣之梦不惊,胡为乎被秋啸也,而庙栖悔吝永久也,而白驹维矣……是以因势以为务者存乎彼,存乎彼者通难塞;所遭因姓以为功者存乎我,存乎我者修能,期于有立也。”
一气读完,如饮美酒,徐时进满面笑容,顾左右学官道:“此文如何,能取否?”
三位学官看着府尊大人这红光满面的样子,齐声道:“恭喜府尊得此上佳门生。”
徐时进哈哈大笑,对张原道:“张原,以后你来见本府,要以师生相称了。”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张原府试通过了。
张原欢喜道:“多谢恩师。”跪倒行大礼。
徐时进捻须而笑,说道:“难得,你小小年纪竟也涉猎两汉大赋,《昭明文选》都通读了吧?”
张原道:“学生最近方开读《昭明文选》,喜两汉大赋的华彩丰章,故制艺时有些铺陈。”
徐时进道:“铺陈得好,少年作文就该汪洋恣肆、才气显露——”
一个书吏匆匆上堂禀道:“府尊,巽堂有个考生突然口吐白沫,抽搐不止,甚是吓人,小吏担心——”
徐时进皱眉道:“让人把他抬出来,传医生救治。”
那小吏赶紧出去了,张原也辞出,提着考篮向龙门走去,就见两个差役从巽堂考棚抬出一个少年儒童来,那少年儒童这时已不再抽搐,挣脱开站起身,用袖子一抹嘴边白沫,说道:“我还未誊真呢。”又朝考棚跑去。
一个书吏、两个差役目瞪口呆,眼见是垂死的人转眼又活蹦乱跳考试去了,难道没考完死不瞑目?
张原走过去说道:“想必是羊癫风,隔三岔五会发作,发作了就没事了。”
那书吏认得张原,拱手道:“张公子博学多闻,方才真吓了我一跳。”又道:“张公子要出考场还得等一会。”
前面交卷的几十个考生放头牌出去了,龙门重新关闭,放二牌要过半个时辰,张原在龙门边等了大约两刻时,军吏来开了门,他便出了考场,先就看到高大魁梧的黄须大汉穆敬岩,穆敬岩身边是衣裳破旧却容光焕发的穆真真,忽然有两个幼童跑了过来,叫着:“介子舅舅,介子舅舅。”却是履纯、履洁小兄弟二人。
履纯、履洁午后便跟着武陵和两个照看他们的那两个婢女来府学宫这边等介子舅舅出考场了,小孩子姓急,不停地问“介子舅舅怎么还不出来?”放头牌时鸣炮开门,几十个考生一拥而出,小兄弟二人看都没看清就一个劲叫“介子舅舅”,却没看到舅舅出来,好不失望,这第二次开龙门,终于看到介子舅舅出来了,大喜,跳跃相迎,小孩子的欢喜就是如此纯粹,完全不值得大喜的事也大喜——张原正低头弯腰与两个小外甥说话,却听身后有人问道:“介子师兄,科考顺利否?”
张原赶紧转过身去,就见王婴姿纶巾儒衫,手摇折扇,笑睁睁望着他。
“婴——王贤弟怎么来了?”张原惊问,左右一看,不远处停着一顶帷轿,轿边立着一个婢女。
王婴姿不答,急切地问:“师兄用了那篇制艺没有?”她已经从先前出场的考生那里得知考题了,那一刻真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快活,却又担心张原不用她的那篇八股文。
张原含笑道:“这么急吗,难道要讨润笔费?”
王婴姿听张原这么一说,就知张原真的照抄了,眼睛顿时笑得更大,问:“那你怎么没有放头牌出来?”
张原道:“另一篇当然要殚精竭虑作得更好,不然岂不惭愧。”
王婴姿道:“师兄把那篇‘赵孟之所’背给我听听可好?”
张原道:“明曰我要去拜见老师禀明府试情况,到时再写出来给你看吧。”
却就在这时,张原听到姐姐张若曦的声音:“小原,你考得可好?”
张原回头一看,姐姐张若曦也是纶巾儒衫,简直和婴姿师妹一个样——张若曦未出阁之前就喜欢男装出游,父亲张瑞阳常年不在家,母亲吕氏好脾气,张若曦那时会带着弟弟张原去大善寺、去龙山城隍庙,嫁到青浦后收敛了许多,是贤妻良母,偶尔也会与陆韬一道出游,这次回到娘家,倒是足不出户,今曰是见履纯、履洁两个孩儿出去这么久了还不回来,也关心弟弟的科考,就穿了以前的儒衫,让伊亭陪着来府学宫,却看见弟弟张原与一个少年书生在说话,张若曦心细,本身又是女扮男装,当即发现这少年书生是女子,不免大为惊奇,她做闺女时虽然也男装外出,但除了跟着她的弟弟张原和周妈,她是从不与外人说话的,这女子是谁?
王婴姿也有些惊讶地望着张若曦,张原有点尴尬,当然不好为二人介绍引见,只是对张若曦道:“姐姐,府尊已看过我的制艺,让我以后称呼他为老师。”
张若曦喜道:“那就是通过府试了,好极,好极。”说话时上下打量王婴姿——王婴姿面色微红,朝张原拱手道:“师兄,那我先回去了。”又朝张若曦作了一揖,匆匆回到帷轿,上轿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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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七章 姐姐犀利
看着那帷轿向东而去,张若曦问张原:“怪哉,这女子是谁,她为何称呼你为师兄?”
张若曦直截了当,弟弟的事她是一定要问清楚的,心里想:“只有和尚才被人称作师兄,《忠义水浒传》里的杨雄之妻潘巧云就称呼裴如海为师兄,裴如海就是个和尚,与潘氏有歼情――”
张原正待开口,张若曦忽然醒悟道:“我知道她是谁了!”轻声道:“是你王老师之女,是不是?”
张原奇道:“姐姐怎么知道的?”
张若曦不答,却道:“回去再问你话。”
这时,却见一个手执琐呐的汉子跑了过来,叫了声:“张公子?”
张原随口应道:“何事?”
这汉子便大叫起来:“张公子在这里,张公子在这里!”叫了两声,便鼓着腮帮子吹起尖利的唢呐来。
唢呐声一起,一班吹鼓手顿时聚集过来,围绕着张原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张原认出来了,这正是上次县试时两次到他家讨喜钱的吹鼓手班子,不禁仰头翻了个白眼,很是无奈,这次他都等到二牌才出来,这班吹鼓手竟还不放过他,拱手道:“诸位,诸位,等放榜再报喜不迟啊,哪有才考完就报喜的。”
那吹唢呐的笑嘻嘻道:“张公子,你是必中的,所以小人们要抢着报喜,图个喜庆热闹嘛。”又鼓着腮帮子吹奏起来。
履纯、履洁极是兴奋,一左一右拉着介子舅舅的手,在吹鼓手的簇拥下向东张宅第走去,履洁四岁,不明白什么,只知道快活,履纯年长两岁,见识多一些,大声问:“介子舅舅,你这是要成亲吗?”
张原大笑道:“舅舅也快成亲了。”心道:“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都是人生得意之时啊,不过且慢得意,这都还早。”
一班吹鼓手到了张原家里,熟门熟路,卖力吹打了一阵,张母吕氏封了三钱银子打发了他们。
张原坐在前厅喝茶,商周德的那个管事上前道:“张公子,我家大小姐让小人来问问张公子府试顺利否?”上次县试时这个管事奉商周德之命也来问了,这次是奉商大小姐之命。
张原微笑道:“还算顺利,府尊看过考卷了,应该能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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