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微甚喜,她相信茅止生会和张原成为朋友,笑吟吟道:“怎么都不进舱坐,就在船头夜谈吗,可惜无月。”

    茅元仪忙道:“张公子,请。”

    张原跟着茅元仪、吴鼎芳、王微进到船厅,这四明瓦白篷船有四个舱室,左前这个舱室就当作厅堂,装饰颇为豪华,归安茅氏富甲乡里可见一斑,船厅棋桌旁盈盈立起一妙龄女郎,向张原万福施礼――茅元仪也不避忌,介绍道:“这是在下的侧室杨宛,与王修微原是姐妹行。”

    这杨宛容貌婉丽,只比王微稍有逊色,也是少见的美女,张原含笑作了个揖,没说什么,既与王微是姐妹行,自然也是出于扬州瘦马或青楼记家――杨宛与王微同龄,新年十七岁,美眸顾盼,看看张原,又看看王微,娇声道:“修微,棋局未完,你是认输,还是请这位张相公助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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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二章 难题

    一盏香油琉璃灯明明地燃着,将榧木棋盘的细密纹理照映得清晰可见,棋盘上已布了上百枚棋子,黑白双方犬牙交错,棋局正进入中盘最激烈的时候,女子下棋往往比男子还好斗,一上来就纠缠扭杀,眼前这局棋就是如此,战斗从左下角爆发,向全局蔓延,现在左半边棋盘密密麻麻布满了棋子,右边棋盘却还空虚――茅元仪道:“听王修微说张社首棋艺精湛,张社首且看这局棋目下形势如何?”

    围棋的形势判断非常重要,在优势下要懂得守住胜果,化繁为简,不要贪胜,而劣势下则要寻觅战机,以求一搏――张原凝视棋局片刻,侧头问王微:“修微兄的白棋?”他听茅元仪的侍妾杨宛说要王微认输,现在看棋局,白棋的确困难,两条龙都在忙于苦活――王微眸光流动,贝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说道:“宛叔有茅相公在一边支招,我如何敌得过。”

    那杨宛似笑非笑道:“现在张相公来了,请他为修微支招,看能挽回局势否?”

    张原看着棋局道:“白棋就算两块顺利做活也是要输,我不会强撑这样的难局――”

    杨宛轻笑道:“修微,张相公不肯帮你,你到船边洒泪痛哭去吧。”

    王微娇嗔道:“不许挑拨。”

    张原笑道:“往事或许追悔莫及,棋局却是可以抹去重来的,何必死盯一局棋呢,该珍惜的要珍惜,该放弃的放弃――”

    那杨宛立即接口道:“张相公说得极是,该珍惜的是王修微,该放弃的是世俗庸见,张相公是不是这个意思?”

    杨宛这是明显要撮合张原和王微了,说实话,杨宛可不愿意王微也被茅元仪收入房中,虽说是相好的姐妹,但同侍一夫总会有龃龉和矛盾,王微倾心张原,正合杨宛心意――张原对茅元仪笑道:“尊宠是不是太善解人意了。”

    茅元仪对张原芥蒂未消,所以还是生硬地称呼张原为张社首,他可不愿意撮合张原和王微,说道:“在下喜谈兵,这围棋亦含兵法之道,不知张社首可肯拨冗与在下手谈一局?”

    士人之间争风吃醋,在琴棋书画上打败对手是最痛快的,以势压人是下乘――张原道:“愿意领教。”王微棋力不弱,这茅元仪为杨宛支招就能赢王微,显然棋力甚强,张原并没有胜算――纹枰对坐,猜先,张原猜得白棋,得先行之利,茅元仪执黑在右下角布下经典定式“金井栏”开始引发激战,“金井栏”经明末清初两代国手过百龄、周懒予的研究,认为先行的一方不算有利,所以到了康熙年间的黄龙士那一代的棋手就很少下这“金井栏”了,张原喜爱古典文化,对围棋的古定式颇有了解,这“金井栏”的骗招、陷阱不少,有些是周懒予研究出来的,周懒予现在还没出世吧――张原落子颇快,通过眼花缭乱的弃子,行至第五十一手,张原的白棋反客为主,将茅元仪的两块黑棋封在边角部,古人行棋,尤其是棋艺不高超之辈,总认为吃子是有利的,对外势的威力了解不够,茅元仪两块黑棋将角部的白棋吃住,实地着实可观,但两边都被白棋封住,对黑棋后面行棋颇不利,当然,这要张原善于利用自己的外势,不然的话,先前弃的子就白弃了,而且茅元仪棋力着实不弱,张原目下形势只是稍占便宜,棋力稍低的根本就分辨不出这其中的优劣――那杨宛就分辨不出,悄声对王微道:“修微,张相公似乎局势不大妙。”

    王微倚在船窗边,凝眸棋局,答道:“未见得。”

    杨宛附耳轻笑道:“修微很相信这个张相公啊,要托付终身吗?”

    王微轻嗔道:“不和你说了,我到岸上透口气。”拉着穆真真的手出舱上岸,与穆真真低声细语,从穆真真口里得知张原将于下月十二完婚,王微含笑道:“张相公是要成家立业了――”

    穆真真稍微有点奇怪,心想王微姑一点都不嫉妒吗,她看出王微对少爷的情意,她却不知道出身扬州瘦马的王微固然自视极高,但自幼所受的教育就是“趋事嫡长”,那些从良的广陵、金陵名记,或许不能容忍良人继续寻花问柳,但对嫡妻还是能够尊重的――穆真真心道:“少爷才学高人又好,会稽的王小姐、还有这个王微姑都喜欢少爷,不过少爷娶得了这么多吗?”

    夜空黑沉沉的,府河流水也是沉沉的,往来舟楫的灯火荧荧如星,夜风中有罂粟、素馨的花香,还有不知何处传来的缥缈歌声,似在唱《浣纱记》――王微感着山阴的流水、风、花香和歌声,拈一颗草莓在口中,清甜糯化,不禁赞道:“山[***]上行,非但目不暇接,这耳味身心俱是美不可言。”

    穆真真不答话,心道:“王微姑对山阴很满意呢,是铁了心要跟定我家少爷了吗?”

    忽见那边民居篱笆墙边有两个黑影鬼鬼祟祟,穆真真立即警觉起来,喝道:“谁人!”

    两条黑影直了起来,传来一阵大笑声:“穆真真,你这女卫士当得好。”

    穆真真“哦”了一声道:“是三少爷啊。”

    张萼原以为王微上门了,见张原出去半天不回来,他与黄尊素、宗翼善那些人又说不上什么话,便来到前厅,方知张原去了西郭水门,心道:“好哇张介子,把朋友丢到一边私会金陵名记去了,我要去捉歼。”当即带了能柱,两个人灯笼也不带,摸黑来到西郭水门,才看到身材高挑的穆真真和一个瘦小儒生站在岸边,就被穆真真叫破了――张萼走近前,也不管那纤瘦儒生就在边上,笑嘻嘻问穆真真:“你家少爷呢,难道**,与王微就在船上颠鸾倒凤起来了?”

    青衫儒巾的王微正待与张萼见礼,骤听到这么句话,顿时臊得脸通红,嗔道:“燕客相公,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张萼借着船头灯笼光定睛一看,“呃”的一声,作揖道:“不知者不罪,哈哈,不知者不罪,修微姑娘远来是客,张介子呢,怎么不相陪,岂有此理。”

    王微知道张萼这张嘴,一向胡说八道的,没法和这种人计较,说道:“介子相公再与人对弈。”

    张萼朝白篷船张望,心道:“介子着实糊涂,王微姑送上门来不趁热打铁拿下,却和人下棋,真是轻重主次不分。”问:“是谁下棋?”

    王微道:“归安茅止生。”

    张萼又是“呃”的一声,打量了王微两眼,问:“你与那姓茅的同船来的山阴?”

    王微道:“正是,燕客相公有何疑问?”

    张萼道:“我没有疑问,就怕我介子弟有。”

    王微轻轻哼了一声,心道:“张介子可不会象你这般猥琐下流胡乱猜想。”可转念又想:“或许张介子也会这么想,只是他城府深沉,不会象张燕客这样直接说出来,张介子的心思真的很难揣测,不过他见到我来山阴,高兴是真的,这个我能看得出来――”

    张萼道:“我去见识一下归安茅止生。”

    张萼上船,王微跟上去为他介绍,那吴鼎芳与张萼见礼,茅元仪局势吃紧,全神贯注于棋局,只向张萼拱拱手,依旧盯着棋盘――茅元仪的棋力应该是稍强于张原,是张原两年多以来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劲敌,张原利用“金井栏”定式白棋筑起的厚势,力战得利,最终白棋赢了两个子――张萼喜道:“介子,你又赢了,好极!”斜睨茅元仪,心道:“这小子,敢和我山阴张氏子弟争风吃醋,真是自不量力。”

    茅元仪输了棋,很是沮丧,没注意张萼的神态,只是皱眉看着满盘棋子,嘴里“啧啧”表示懊悔――张原道:“止生兄棋力高强,这棋我能赢下实是仗了先行之利。”古棋先行不贴目的,若贴目,张原白棋还是小负。

    茅元仪摇头道:“输了就是输了,张社首棋艺果然了得,王修微夸得没错。”

    张萼道:“那是当然,我弟介子真正厉害的蒙目棋,他下蒙目棋比两眼圆睁时还厉害三分,修微姑娘是见识过的,我没吹嘘吧。”

    王微抿唇而笑,不置可否。

    那吴鼎芳不喜下棋,生怕茅元仪输了棋又要接着下,那他就太无趣了,忙道:“久闻张社首精于诗词品鉴,在下想向张社首请教一下诗词的练字。”

    张萼道:“这算是车轮战吗?”

    张原摆手微笑,说道:“吟安一个字,拈断数根须――在下虽不擅诗词,但也知诗家练字之苦,《文心雕龙》有云‘善为文者,富于万篇,贫于一字,一字非少,相避为难也’,凝甫兄也是苦吟派吗?”

    吴鼎芳道:“在下最慕江西诗派,黄山谷是吾师――”

    张原便与吴鼎芳讨论了一番黄庭坚的“句眼”,所谓句眼,就是一句诗中有一个字能见巧出奇,句中有眼人谁识,弦上无声我独知,这讲究妙悟,张原拈出钱钟书《谈艺录》里的高论,侃侃而谈,吴鼎芳大为叹服,一边的王微见张原展露才华,不知为何,心里格外欢喜――茅元仪道:“张社首主盟翰社,志不在小,在下愿闻张社首论天下大事。”

    张原道:“一人之见闻有限,众人之见闻无限,诸友同仁,或参身心密切,或叩诗书要义,或考古今人物,或商经济实事,很多事苦思不可解,穷究书籍不可得,一旦举而质诸大众之中,片言立契,相悦以解矣,这就是在下组织翰社的初衷。”

    茅元仪道:“此言有理,正是读十年书不如一席谈的意思。”

    张原问:“止生兄认为当今天下太平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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