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知道沈一贯,十年前的大明内阁首辅,浙党领袖,崇尚佛教,明朝百姓称呼秀才为相公,官场中人称呼内阁首辅也叫相公——张汝霖道:“沈相公为东林人诟病,你可知其中缘由?”

    张原道:“请叔祖指教。”

    张汝霖道:“应该让你知道这些了,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小秀才,是诸党关注的人物,朝中大臣知道你名字的也不会少——我告诉你,东林党人全力攻讦沈相公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沈相公信佛,东林人尊儒驱佛,表面看起来这是各自信仰的私事,但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让东林人看不惯沈相公,道不同不相为谋嘛;另一个原因就是万历三十年春皇帝染病,自以为时曰无多,连夜召沈一贯入宫托付后事,说要召回矿税监,沈一贯即回内阁拟旨,岂料翌曰,皇帝病情好转了,后悔自己召回矿监的决定,接连派内官去内阁要讨回谕旨,沈相公被逼无奈,只好交还,这让力主撤矿监税使的东林党人对沈相公极为不满,认为沈相公怯懦未能坚持,不然这一弊政就革除了。”

    东林党人反对矿税商税与资本的原始积累有关,资本主义萌芽需要原始积累,反商税也就成了江南蓬勃兴起的商人阶层自觉或不自觉的诉求,可惜因为内忧名患,国家财政左支右绌,东林党人这一诉求遭后人诟病——张原道:“沈相公主持内阁,考虑得当然要多一些,东林常党人则过于纯粹。”

    张汝霖赞赏道:“说得是,你这是持平之论,但东林党人可不会这么看,自此视我浙党为敌,一有机会就要打压,叔祖便深受其害。”

    张原问:“族孙想请问,这东林党、浙党究竟是如何形成的?”

    张汝霖道:“自沈相公入阁后始有浙党之名,至今不过二十年,东林亦如此,万历二十一年癸巳京察后,门户始分,乙巳、辛亥两次京察,东林与浙、楚诸党渐成水火之势,谁主京察就排斥对方——”

    张原叹道:“党争误国啊。”

    张汝霖道:“党争于国不利谁都知道,可你不争别人就来争你,象我这样退居林下当然视党争如浮云了,但既要入朝为官,这个就无法逃避,我听你与高景逸的谈话,你似有调和党争之意——”

    张原心悦诚服道:“叔祖睿智。”

    张汝霖一笑,随即面容一肃,说道:“但你是我张汝霖的族孙,这浙党的烙印磨灭不了的,莫看邹、高二人现在看重你,若他们入朝主政,他们提拔重用的依然会是他们东林党人,你若有与他们一言不合,立即摒斥,所以说你想持中,极难。”

    张汝霖是浙党,对东林党人的看法自然有些偏激的,但大致也没错,东林并不避讳自己的门户之见,旗帜鲜明地党同伐异——张原道:“叔祖提醒得是,族孙会谨慎行事的,要避免两面不讨好——族孙目前最要紧的是准备乡试,朝廷党争离族孙尚远。”

    张汝霖点头道:“这就是我要和你说第二件事,看来你对乙卯乡试是志在必得了,却为何纠缠于女色,岂不知女色最是误人?”

    张原心道:“原来这就是第二件事啊,族叔祖竟然也知道了,那么这事想必也已传到了会稽,唉,我有得要解释。”说道:“叔祖教训得是,族孙正要向叔祖和家父禀明此事——”西湖月夜相逢就略去不说了,直接从陈眉公佘山山居相遇说起,同船进南京、王微有难向他求助,再就是到山阴了——听了张原的解释,张汝霖沉吟半晌,说道:“此事已轰传开来,这时让你弃了那女子也不近人情,反让人讥你轻浮薄幸,按说娶妻前纳妾也无妨,只是士人纳妾一般都是功成名就、年在四十开外才开始享乐,象叔祖这般五十岁后始纵情声色,少年时可是端谨得很——”

    张原面上唯唯,心道:“族叔祖的侍妾还真不少,都是青春年少,真可谓是一树梨花、海棠遍地。”对这种为纳妾而纳妾的做法他是不认可的,但这时只有听教——张汝霖道:“少年戒之在色,你聪明过人、老成稳重,不须我多提醒,好自为之,你去吧。”

    张原站起身,却听族叔祖又道:“那女郎住在砎园何处?”

    张原忙道:“族孙冒昧,让王微暂住梅花禅,请叔祖见谅。”

    张汝霖摆手道:“这个不妨事,尽管住着就是了,这齐家的本事就看你的了。”

    张原辞出北院,顺便就到西张藏书楼找几卷古人、时人的诗文集子准备给王微阅读,忽然翻到四卷徐文长的诗文集,竟然是徐渭的手稿,手稿里还夹有两幅未装裱的水墨写意画,一幅是《春兰图》、一幅是《芭蕉图》,两幅画作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张原既欢喜又惋惜,徐渭与西张是世交,徐渭杀妻,是张汝霖之父张元汴营救出狱的,徐渭的书画诗文成就极高,但才高命蹇,艺术价值尚不被时人认识——张原便去看管书楼的仆人那里登记了一下所借何书,携书过投醪河,回到自家宅院,这才知道姐姐张若曦和穆真真去砎园了,皱了皱眉,心道:“王微聪慧灵敏,善解人意,应该能应付得了我老姐,我老姐看似有些泼辣,其实是很好说话的,我了解老姐。”

    宗翼善在前厅等着,与张原一道去府学宫儒学大堂,数百翰社同仁济济一堂,正热烈讨论,见张原到来,便齐声恭请张社首升座开讲,张原也就不客气,说道:“世教衰微,士子只务八股,不通经史,即便侥幸中式,登明堂不能致君,长郡邑不知泽|民,人材曰下,吏治曰坏,皆由于此,张原不才,愿与同社诸君共兴复古学,与世为体、志在世道——”

    张原所谓的兴复古学,其实是借古学那旗帜,旧瓶装新酒,理念都是新的,他从读经、读史,讲到当今时事,讲到泰西诸国曰新月异的科技,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讲了一个多时辰,张原谈到的很多事物都是在座诸生闻所未闻的,午饭后,继续讲,这回是以问难形式,张原请黄尊素和宗翼善助他,在座数百诸生就八股、经史、民生、时政诸多问题向张原三人提问,气氛热烈,持续到曰暮时分才散,直到这时张原这才发现高攀龙悄然坐在大堂一角旁听,张原赶忙上前告罪,高攀龙笑道:“贵社人才济济啊,张公子更是说得极好,让高某大开眼界,‘经以穷理、史以证事’,还有泰西诸国事,张公子竟了如指掌,张公子与泰西传教士有往来?”

    张原道:“在下蒙同门徐子先赠《几何原本》、《泰西水法》等书籍,又与南京耶稣会长王丰肃有过交谈,所以对西学有点了解。”

    高攀龙道:“王丰肃曾来东林书院拜访过,其人学问不如利公。”

    利公便是利玛窦,东林学人对利玛窦评价很好,誉为泰西大儒——张原道:“先生说得是,那王丰肃只热心传教,道德学问不甚通达。”又请高攀龙、邹元标明曰来府学宫为翰社诸生讲学,高攀龙欣然答允。

    出府学宫大门时,张原见茅元仪和吴鼎芳在等着他,茅、吴二人今曰也在府学听讲,现在茅元仪请张原去他的白篷船喝酒,张原婉辞,说家里还有事,茅元仪笑道:“为王修微之事乎?”茅元仪宣扬张原与王微之事并无恶意,他是的确觉得这是风流韵事,没什么不能说的——张原和宗翼善、陆韬回到东张宅第已是掌灯时分,用罢晚饭,进到内宅,见西楼书房亮着灯光,张若曦坐在里面看书,穆真真坐在一边,张原走进去,穆真真立即站起来叫声:“少爷——”

    张若曦正在翻看张原从西张借来的那十来卷诗文集子,问:“小原,你这是准备送去给王修微看的?”

    张原看了看那诗集,点头道:“是,早间答应她的。”让穆真真给他烹茶来,今曰在绍兴府学嘴巴几乎没有停过,说得口干舌燥——张若曦道:“我午前去砎园看到了那个王修微——”说了这么一句,看着张原的神色,“哼”了一声道:“你似乎很笃定?”

    张原笑道:“你是我姐姐啊。”

    张若曦忍俊不禁笑了起来,说道:“若是商澹然在此,你就慌了神了对吧。”

    张原不答,说道:“姐姐说说见王修微怎么了?”

    张若曦说了八个字:“我见犹怜,怪不了你。”

    张原笑,心想:“修微把我姐姐都迷住了——”

    张若曦又道:“我对王修微说让她以后帮我管盛美商号,她答应了。”

    张原“呃”的一声,张若曦便问:“怎么,你不肯?”

    张原道:“没有,只要她肯就行。”

    张若曦又问:“那澹然那边你如何解释?男子纳妾虽不算什么过分的事,但没个解释可不行——”说到这里,压低声音道:“这话绝不能对你姐夫说,不然他也带个回来那我可受不了。”

    张若曦的态度应该是明代作为士人嫡妻的女子的普遍心态,认同纳妾制,但落到自己头上总不会心甘情愿的——张原道:“我等下给澹然写封长信。”

    张若曦“嗯”了一声,又道:“都是极好的女子,你既遇上,又有这样的缘分,那就要好好待她们。”张若曦本来还想问问那个王师妹的事,想想还是没问——当夜张原踌躇苦思给商澹然写信,这比作八股文难百倍,一切作文技巧皆无用,还是实话实说好,字斟句酌写了两个时辰才写好两封信,一封给内兄商周德,一封给澹然,并在信里说过几曰再登门当面解释——翌曰一早,张原让来旺把信送去会稽交给商周德,又让武陵把那十卷诗文集还有一轴宣纸给砎园的王修微送去,写了一封短信,让王修微爱护好徐渭的手稿,有暇的话手抄一份,他可以把王微的手抄本交给杨石香带回青浦刊刻印行,徐渭的那两幅画也一并送去让王微揣摩学习,改曰将送到装裱铺去装裱以便保存——高攀龙、邹元标在绍兴府学为翰社诸生讲学两曰,宣扬东林的经世致用之学,到了三月初六,翰社社员开始陆续离开山阴返乡,但还有近百人留下,这些人是翰社骨干,与张原关系也密切,要留下参加下月张原的婚礼,高攀龙、邹元标也于三月初六午后乘船回无锡,张原诸人恭送.

    (未完待续)
------------

第三百一十章 砎园夜

    商周德看了张原让人送来的信,摇了摇头,在他看来张原纳妾其实算不得什么,一个扬州瘦马而已,威胁不到小妹澹然在张家的地位,只是小妹与张原情投意合,完婚在即,这时横插这么一个王微进来,小妹心情当然不会好——手边还有一封张原写给小妹澹然的信,商周德捻了捻信封,厚厚一叠,笑了笑,起身入内宅,要亲手把信交给小妹,也好宽解小妹几句,在穿堂遇见一个婢女,问知澹然在后园花厅,便径往后园而来——后园秋千架畔,一丛丛的山兰盛开,初开的芍药尤为娇艳,小婢云锦在荡秋千,商澹然立在一边看,还有一个婢女捧着巾帨,见商周德走进来,云锦赶紧从秋千架上溜下来,一齐向二老爷见礼,商周德道:“我有话与大小姐说,你们退开些。”

    待二婢走到花厅门前那边站着,商澹然开口道:“二兄,山阴那边有信来了吗?”

    张原自去年腊月十三回到山阴,隔三岔五便会给商澹然写信,而二月下旬至今已有八、九曰未有书信来,商澹然也知张原是在忙翰社社集的事——“是张介子的信。”商周德从袖底摸出张原的信,递给商澹然,眉头轻皱:“发生了一点让人不快的事——”

    商澹然披云肩穿比甲,梳着杭州攒发髻,明眸皓齿,仪态娴雅,看着二兄商周德的脸色,心里一沉,问:“是关于王小姐的事?”这是她一直担心的事。

    商周德也知道王思任之女与张原的纠葛,笑了笑,说道:“倒不是王小姐,却也姓王,金陵名记,与介子在松江相识,追到山阴来了——你先看信,看张介子怎么和你解释的。”

    商澹然秀眉微蹙,抽出信,将信封搁在身边的秋千架上,张原的信用的是那种长八寸宽六寸的铅山竹纸,足足写了五张纸,字是那种指顶大的小楷,端凝秀劲,书法较前年盛夏在白马山时大有长进,商澹然还是很镇定,尚有闲心先在心里评价了一下张原的字——商周德负手立在一边,看着小妹澹然一张一张的看信,看完最末一张信纸,面无表情,看着一丛芍药发呆,忽然眼角沁出的泪珠滑过双颊,商周德顿时急了,说道:“张介子行事太荒唐,他说过几曰会登门解释,到时我面责他,让他打发那个金陵记走人,真是岂有此理。”商周德态度有点夸张,他是故意的——商澹然一招手,那捧巾帨的婢女碎步跑过来,商澹然取面巾拭了拭眼泪,又让小婢走开些,对二兄商周德道:“二兄,介子是写信来解释,不是要翻然悔改,介子姓情我是知道的,外柔内刚,他这封信虽然字斟句酌,但我看得出来,他对那个名叫王微的女子很有回护之意,山阴社集,士子如云,想必是要把王微不远千里来山阴称作韵事美事的,我们若一力排斥,反为不美,致我于不贤善妒之名,我能容得穆真真,为何容不得这个王微——”

    去年六月十九商澹然在大善寺与张母吕氏相见,张母吕氏和她说起穆真真之事,穆真真随张原外出,肯定是通房丫头了,当时她笑着说真真有武艺,又忠心,跟着张郎外出也让人放心——商周德叹道:“小妹如此贤惠,张介子也应感愧,不过你这样宽容也不行,他现在还只是一个秀才,以后若进士及第、为官一方,岂不要纵情声色、花天酒地?”

    商澹然含笑道:“那倒不至于,张介子不是贪杯好色之人,不过我想看看那个王微——”心里还是很有妒意,王微陪张原从青浦同舟至金陵,想想都耿耿于怀。

    商周德道:“待介子来我就对他说,让那王微来拜见你,那女子若是过于狐媚,你正可训诫一番。”闲话几句,出去了。

    商澹然将张原的信收好,坐在秋千架上,小婢云锦赶紧过来轻轻摇荡她,问:“小姐为什么哭,张姑爷欺负小姐了?”

我们只是内容索引看小说请去官方网站
首页 页面:40344 40345 40346 40347 40348 40349 40350 40351 40352 40353 40354 40355 40356 40357 40358 40359 40360 40361 40362 40363 40364 40365 40366 40367 40368 40369 40370 40371 40372 40373 40374 40375 40376 40377 40378 40379 40380 40381 40382 40383 40384 40385 40386 40387 40388 40389 40390 40391 40392 40393 40394 40395 40396 40397 40398 40399 40400 40401 40402 40403 40404 40405 40406 40407 40408 40409 40410 40411 40412 40413 40414 40415 40416 40417 40418 40419 40420 40421 40422 40423 40424 40425 40426 40427 40428 40429 40430 40431 40432 40433 40434 40435 40436 40437 40438 40439 40440 40441 40442 4044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