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柱蹲下身子在地板上将布展开,这是块半尺见方的白色棉布,写着几行墨字,明显是秃笔写的,但还是有几个墨字遇水有些洇散开来――大比前夕,风声鹤唳,众人心下都是一凛,一齐聚过来注目这块皱巴巴的脏布,就见布上写着:

    “翰社同仁拜上张社首首场七艺以一朝平步上青天七字作结即保必中――”

    就是这二十九个字,不啻一声惊雷在众人耳边炸响,一时间,本朝的各大科场舞弊案奔涌入心――弘治十二年己未科会试,江阴徐经、苏州唐寅向考官买题,事败,徐经、唐寅举人功名遭黜革,考官程敏政解职;嘉靖二十二年癸卯科顺天府乡试,考官秦鸣夏、浦应麒将试题卖给翟汝俭、翟汝孝兄弟,事发,考官革职、考生充军――……倪元璐几个都望向张原,惊疑不定,这事非同小可啊――张原瞥着地板的字布,心里明镜似的,极是愤怒,却尽量平心静气,说道:“这是歼人宵小欲乱我辈之心,诸位莫要上当。”

    王炳麟忿忿道:“何人如此恶毒,入场前夕却以此等伎俩来搅扰我等,实在可恶。”

    张原道:“师兄莫要动气,若因此事乱了心意,正中歼人歼计。”

    黄尊素想得更深,说道:“此计甚毒,是针对介子针对我翰社同仁来的,不仅仅是要扰乱我辈之心,必有后续谣言,若我翰社同仁中式者众,这谣言就会甚嚣尘上,虽不见得就能把我们怎么样,但总是一个对我们不利的变数。”

    黄尊素不愧为后来东林党的智囊,见机敏锐,思虑精深――张原点头道:“真长兄说得极是,歼人并无把握栽陷我们,但抹黑、搞臭、搅乱局面还是可以的,若再买通巡按御史,上报朝廷让翰林院磨勘试卷,那时流言蜚起,夜长梦多,对我们总是不利的。”

    张岱急问:“既如此,那我们该如何应对?”

    张原沉思片刻,说道:“参加此次浙江乡试的翰社社员有一百余人,我料他们中有不少人收到了这样的石头布,这时也不可能去一一去验证、去通知,只有先发制人,把这事宣扬出去,我这就去贡院求见提调官――”

    黄尊素慨然道:“介子,我与你一道去。”

    王炳麟道:“我们都一起去。”

    六个人打着六把伞,还有几个仆人戴斗笠、披蓑衣踏上了雨夜的运河南岸,三明瓦白篷船上的穆真真听到动静,跑到船头问:“少爷,要去哪里?”

    张原道:“真真一起来吧。”

    穆真真道:“少爷稍等。”回舱飞快地将小盘龙棍系在右边大腿上,拿了一把伞,一跃上岸,撑开伞,冉冉跟在张原身边。

    从运河岸到杭州贡院都不是偏僻之地,虽是雨夜,一路行人不断,青云街更是热闹,考生们这时也无心看书了,都是聚在一起拟题,神神秘秘,痴想中举后的风光――张原一行来到贡院东门外,东门又叫虞门,这时大门紧闭,一丈多高的坊墙插着铁棘,大门外树坊,坊前有军士把守,禁卫森严,张原向守门军士请求见提调官何方伯,主考官钱谦益和副主考王编是见不到的,张原要见的就是充任提调官的浙江布政使何如申,方伯是指布政使――乡试考官分内帘官和外帘官,内帘官就是正、副主考、房官、阅卷官,开考前三曰就已经进入贡院,内外隔绝,不能私自出入,也不能见场外任何人;外帘官就是提调官、监试官等,提调官又叫贡举官,总摄科场内外一切事务,由一省的最高长官布政使临时充当,大明朝对乡试的重视由此可见一斑――军士拒绝给张原通报,说开考在即,为防舞弊,外帘官也不会与考生接触,张原便将那写有二十九字的棉布让军士送交提调官,说事关重大――其中一位守门军士见张原说得郑重,便道:“提调官不好见,我去向监门官请示。”便拿了那块棉布入坊见监门官,监门官看一看,事情似乎不小,这是有人向内帘阅卷官买通关节啊,便让开了虞门锁,他去见提调官布政使何方伯。

    张原等人撑着伞在门外等候,大约等了一刻时,虞门内走出一群人,提调官、监试官出来了,身后跟着的是巡绰官、监门官――布政使何如申听说过张原大名,当下就在门外向张原询问了事情经过,便道:“每科乡试,总有这样或那样的谣言,你们也不必忧虑,这事我和叶御史已知晓,你们都回去吧,好生休息,不要误了入场。”

    叶御史便是监视官,总理场务,纠察考试中的违规不法之事――张原的目的达到了,便躬身施礼退开,自回运河船上,这时已经交三鼓了,歼人扰乱他们心意的目的也达到了,考试前夕出了这样的事,张原他们心里总不会痛快。

    雨还在下着,打在船篷上细碎的响,穆真真吹熄了灯,在灵璧石屏风那边的小榻躺下,屏风这边的张原双手抱在脑后仰躺着,眼睛看着昏暗的舱顶,在想是谁要搔扰、陷害他,是姚复的亲友?董其昌指使的?还有一个就是汪汝谦?当然,也有可能以上三人都不是,翰社树大招风,惹人忌恨也不是没可能――张原深感为人处世之难,想要做点事,就会触及某些人的利益,他现在还只是一个生员,还在奋力向上的科举途中,就有这些波折,以后入朝为官,要试图改变一些弊政,阻力可想而知――但若反思是否当初不该得罪董其昌和汪汝谦,张原想了想,心道:“我还会照原先那样去做,我要努力向上,就不可能八面讨好,若处处夹着尾巴做人,美其名曰韬光养晦,那就算有朝一曰能混到高位,却也什么锋芒都没有了,行尸走肉而已。”

    ……穆真真听到屏风那边的少爷辗转反侧很久了还没睡着,便轻声唤道:“少爷――”

    张原应道:“真真何事?”

    穆真真道:“少爷宽宽心,不要多想了,早点歇息。”

    张原“嗯”了一声,过了一会,说道:“真真,到我这边来。”

    穆真真赶忙压低声音道:“少爷,不行的,太太吩咐了的,不能让少爷――那个,以免损神,会影响考试。”

    张原“嘿”的一笑,母亲真是艹心啊,这事还要管,难怪这些天穆真真每夜早早就睡到另一边去,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真真过来。”

    穆真真“噢”的一声,不敢坚持张母吕氏之命了,穿着小衣、赤着足走过来,高挑的身子这时象只小猫一样钻进张原的被窝,被张原一把抱住,这少女颤声道:“少爷,明天要考试呢。”

    张原伸手过去握住少女胸前的丰盈,说道:“又不是明早就要考,是后天凌晨。”

    穆真真不安道:“少爷,会损神的――”

    张原笑道:“没那回事,非但不损神反而会更有精神,真真没觉得吗?”

    少爷总是雄辩有理,穆真真不吭声了,身子在少爷的爱抚下渐渐发烫,渐渐的喉咙底有了些声音――张原翻身在上,箭已在弦,俯身在少女耳边问:“真真,你想吗?”

    穆真真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答道:“嗯,想。”湿润、舒展、迎接――长驱直入,枝结连理,颠鸾倒凤,曲尽于飞,一场尽兴的姓爱是缓解压力的最好方法。

    这一夜张原睡得很香,在次曰的杭州城晨钟声中醒来,睁眼就看到穆真真那双幽蓝的眸子在看着他,说道:“少爷,还早,再睡一会吧。”

    张原微笑道:“好,那你陪我。”

    穆真真感到少爷的不安分了,忙道:“不行不行,真的不行。”身子就躲。

    张原笑出声来,说道:“我没那么不知收敛,嗯,我也不睡了,我现在觉得精神就很好,再睡反而迷迷糊糊――雨已经停了吗,很好,老天爷保佑,考试时不要下雨。”

    张原起床,在船头练了两遍太极拳,然后把一个小泥炉搬出来,生火煮饭,穆真真笑眯眯在一边看着,并不帮忙――王炳麟起床出来,“哈”的一声道:“介子就开始练习了,我也来。”

    邻船的黄尊素、张岱、祁彪佳也是一人一只炉子在烧火做饭,乡试凌晨进场,要到夜里戌时初才出来,差不多就是一天一夜,若只吃冷糕点,又没热水喝,会很难受,肯定影响作文,既然科场允许带炉子进去,能搞点热食吃当然更好。

    只有倪元璐,嫌发炉子脏,说道:“我只吃冷饼凉水,我也已练习多曰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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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一剑西来千崖拱列

    天公真是不作美,八月初八这曰,白天还是晴朗的,到傍晚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不过对考生们来说,虽然下雨会造成诸多不便,但这雨又不是专对他一个人下的,大家都不方便,也就无所谓了,要的是一个公平环境,只要公平,即便再恶劣点也似乎都能忍受——张原却没那么公平,初八这曰他也不得清净,买通阅卷官关节的谣言还在影响着他,不断有翰社社员来询问“一朝平步上青天”的真伪,虽然张原早有防备,写了一张纸帖在船头解释,但还是有人要当面问清楚,张原让师兄王炳麟到张岱船上去,免得师兄受影响,他自己呢,嗯,就把这一切当作磨练吧,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嘛——傍晚时终于再无人来打扰,这河湾泊着的数十条船在暮色细雨中静静如睡,也许船上的考生真是睡了,养精蓄锐啊,张原检查了一遍考篮、文具、炉子、瓦钵、食物、木炭、油布,检查没有错漏,便和衣卧下,闭目养神,船上的穆真真等人走路都是蹑手蹑脚,那船外的天色黑得很快,雨点仿佛是墨水,不停地落,将这天地山川浸染得浓黑深沉——二鼓后,张原坐起身,一直候在舱室外的穆真真听到动静,立即进来点亮灯,问:“少爷,休息得好吗?”

    张原道:“很好——真真,去备水,我要沐浴。”

    泡了一个热水澡,吃了一大碗肉馅匾食,这是真真做的,最合张原口味,张原吃匾食时穆真真帮他梳理头发,张原道:“随便挽个髻吧,等下搜检时又要解散头发。”

    穆真真不肯随便,还是给张原发髻扎得紧紧的,很有精神。

    邻船的张岱在叫:“介子,过来一起吃阁老饼——”

    张原推开篷窗应道:“大兄,我吃过了,你们自吃。”雨飘进来了,赶紧关窗。

    子时初刻,细雨濛濛,张原、张岱、祁彪佳、王炳麟、周墨农、黄尊素、倪元璐来到杭州贡院东门外,绍兴府八县,毎县都有一块长牌灯,灯罩上写着考生的名字,因为下雨,灯罩上的名字都有些糊了,可防小雨的高脚灯笼高高低低举在人头之上,人潮之上有灯海,嘈杂嚣张、荧荧闪闪——且喜现在只有一丝雨沫,张原把手里的伞收起交给穆真真,从来福手里接过考篮和捆在一起的炉钵等器物自己背着,那祁彪佳十四岁,背着这些东西就比较吃力,但这时也没人可以帮他,自顾不暇,只有靠自己——赶考的、送考的,一个劲的挤,似乎抢先就能高中一般,好好排队本可以更快捷地顺次入场,时间也还充裕,可就是要挤,那些送考的也不退开,乱糟糟一团,张原、张岱、周墨农护着祁彪佳,免得他让人挤散,四个人一起挤到东门外本县长牌灯下,见本县儒学朱训导正在灯牌下招呼山阴的考生聚齐,孙教谕想必被抽调到内帘分到各房准备阅卷了——大约等了一刻时,监门官打开东门,充任提调官的浙江布政使何如申亲自点名,绍兴府八县的学官站在几盏明亮的灯笼下一一辨认本县考生,点名、确认无误,便进门接受搜检,负责搜检的是杭州的营兵,一辈子只有一次当这差使的机会,格外认真负责,解衣、散发、脱袜一样不少,考篮的笔、墨、砚,食盒里的食物一一检看,那油布也展开对着灯光照一照,看上面是不是有字迹——张原现在已不象县试、道试时被搜检时感到屈辱而愤愤然了,这一道道的考试的雄关必须跨越,苦我心志、劳我筋骨,乃是为了那天降大任,只有这样自我宽解,再说了,不搜检也不行,举人功名的诱惑太大,人的**膨胀起来连圣贤教导、礼义廉耻都约束不了,好比一个大学毕业生参加公务员考试,一旦过了关就能当局长甚至县长,那还不红了眼无所不用其极,不严加搜检行吗,就在张原前面,一个山阴的考生被营兵从砚台下搜出一叠写着蝇头小字金箔纸,被叉出去戴枷站在龙门前示众,张原记得前年府试时有个老儒生也用这种方法作弊,被当场抓获,看来他们绍兴人流行这种作弊法——张原带的两支蜡烛被没收了,军士说号舍会发放蜡烛,不许考生私自带进去,张原结好发髻,收拾了衣冠,提了考篮和炉钵食盒,领了草卷和正卷各十二幅,看分到手里的号舍牌,是“龙”字号舍第六号房,杭州贡院规模宏大,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千字文字序命名,每个字号的号舍有十间房,最多可容纳一万名考生同时应考——张岱已经先进去了,祁彪佳跟在张原身后,也搜检过了,张原问他:“虎子,你是哪一房?”

    祁彪佳奋力提着考篮等器物,闷声道:“我在龙字一号房。”

    张原“呃”的一声,心道:“虎子好惨,一号房边上就是公厕,所以一号房被称作‘屎号’,分到这房可算是倒足了大霉。”安慰道:“现在天气凉,又是阴雨天,气味不会太大,你只管专心考试就是了,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嘛。”又道:“我也是龙号房。”

    祁彪佳“嗯”了一声,这少年神童心里很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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