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兵得了命令,不再对那些拦道的举人老爷们客气了,手持棍棒,连推带搡,广场上的考生哪抵挡得了这些健壮的营兵,纷纷让道,提调官、监临官与一众书吏护着黄绸彩亭冲出人群,向西面的大明门而去,八千考生及数万亲友仆从浩浩荡荡跟在后面,骂骂咧咧,怨声载道――从贡院经西长安街到千步廊的礼部衙门有四、五里路,几万人举着灯笼、火燎在黎明前黑暗的大街上行走,寂静和喧嚣、光明与黑暗,交织成一幕奇异的景象,把守承天门的金吾卫早已严阵以待,每科放榜都会有这种景象,只是今科格外膨胀、浩大――张原等人跟在最后面,张岱见张原眉头紧皱不怎么说话,心道:“介子一路考来都是第一名,这次落出五名外,自然心下不爽,嘿,介子还是没怎么受过场屋的挫折啊,我在上一科乡试都铩羽而归。”宽解道:“介子,不要在意会试的名次,沈同和那等人都能抡魁,这些考官也实在昏庸得可以了。”
张原说实话道:“我不是懊恼没中五经魁,是担心落第啊。”
“绝无不中的可能。”
边上的黄尊素和文震孟齐声道,其他翰社社员也纷纷说不可能,张社首的三场制艺他们都看过,是可以当作八股范文来学习的。
武陵见少爷这行人走在最后面,他可是急着想看到发榜啊,便对张原道:“少爷,我先赶过去看榜吧。”
张原道:“人太多,你挤不过去的。”
汪大锤大声道:“少爷,我挤得过去。”两膀一晃,五大三粗。
张原失笑:“你挤过去有何用,你不识字。”
汪大锤顿时蔫头耷脑,很多事情光凭力气没用啊。
武陵道:“大锤,等下到人多的地方你驮着我挤过去,我来看榜。”
“好嘞。”
汪大锤又来劲了,和武陵两个跑着去,张联芳、张岱、文震孟等人的健仆也纷纷跟上。
礼部衙门在千步廊西侧的最南端,就在大明门西首,大堂前的一字形照壁庄重简洁,早有五军营的两百名叉刀围子手候在这里,礼部右侍郎何宗彦领着一众属官恭迎丙辰科会试黄榜,见护送黄绸彩亭到来的提调官、监临官等人有些仓皇狼狈,忙问何故?
提调官摇头道:“今科会试不太平啊,吴阁老气得直哆嗦,唉,先不说那些了,天亮后吴阁老和刘院长几个就会到内阁奏事,到时等着看吧,有轰动京城官场的大事要发生――何大人,先张榜,先张榜,这些举子发了狂似的,哪象读圣贤书的,赶紧张榜。”
正榜从彩亭中取出,从左至右张贴在照壁上,榜单有两丈多长、六尺多高,榜单上的字是吴阁老的亲笔,颜体大楷,每个字都有杯口大小,字体饱满有力,墨色乌黑发亮,在灯光映照下很醒目。
有十个大嗓门的礼部书吏唱榜,从最末一名唱起:“第三百四十四名,浙江金华府衢县举子方应祥。”
便有人叫着“金华府的方应祥高中了。”声音一路传递出去,远在一里开外的张原等人都听到了。
张岱笑道:“何须挤到近前去,这不也听得清清楚楚。”
阮大铖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唱榜时又传递过来了――“松江府的孙际可高中了,倒数第二名。”
翰社诸人大喜,纷纷向一人祝贺,这人便是孙际可,是翰社社员,连同第五名的洪承畴,翰社已有两人榜上有名。
随后十余名中式者张原等人都不熟悉,都是北卷举子,到了第三百二十五名,传递过来的名字是“绍兴府张联芳高中了――”
张联芳虽然一直在说着笑话,似乎很悠闲放达,陡听到这一声,手中把玩的玉如意“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却没折断――在众人的恭喜声中,张联芳仰天大笑,一脚踩在那柄玉如意上,玉如意断为数截,断裂的声音甚是清脆――张联芳大声道:“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径自带着两个仆从回去了,纵酒狂歌可想而知,至于两个侄子中没中,那是侄子们的事,他张联芳今生今世结束科举苦旅了,岂能不畅快豪饮纵情声色一番?
随着唱榜公布的名字越来越多,广场上人群的情绪逐渐开始焦躁起来,还没报到自己的名啊,难道老子又要怀才不遇,所以也没心情给别人传递唱榜了,闹哄哄、乱糟糟往前挤,要抢着看榜,而那些挤在前几排的考生和仆从又是使劲在抢先报榜,所以远在一里外的张原他们就听不到书吏唱榜,只听得各种隐约、破碎的名字满天飞舞,细辨却又听不清――……就在提调官等人护送黄绸彩亭去礼部之后,徐光启也策马出了贡院大门,他是奉吴阁老之命去五城兵马司要求立即追捕宛平县三等生员卓笑生,内城九门要严查一个年约四十岁左右、个头中等、白面微须的男子出城――此时贡院大门外的人群已散,空荡荡好一片白地,二月二十七的四更天,一弯残月挂在天际,星月光芒淡淡,道路微茫可辨,京城大路宽敞,暗夜中亦可策马小跑,到了西长安街,徐光启并没有向西去五城兵马司,而是一路向北转折来到东四牌楼,找到商周祚的四合院,刚下马还没上前敲门,那金柱大门就向里打开了,门内灯光泻了一地,一个老头的声音欢天喜地道:“是报喜的吗,我家张姑爷高中了?”
说话的是商府的老门子,也是一夜没睡啊,就等着官差上门报喜呢,听到马蹄声在门前停下,以为是来报喜的官差,喜孜孜就先开门了,见到徐光启不禁一愣,老门子久居京城,对官员服色还是懂的,见来人身穿官服,胸前补子是鹭鸶图案,这是六品官啊,赶忙叉手问:“这位大人有何贵干?”
徐光启道:“速速请你家老爷出来一下,徐某有要紧事说,快去快去。”
老门子见徐光启神色凝重、语气急迫,哪敢怠慢,请徐光启在门厅坐着,他就去敲二道门,门很快就开了,开门的正是商周祚,商周祚挂心妹婿的会试名次,也只前半夜睡了一个多时辰,三更天起床,等候消息呢,却见来的是徐光启,他知道徐光启作为会试考官进贡院了,今曰是放榜之期,徐光启为何会夤夜来此,出了何事?
徐光启迎出门厅,作了一揖就执着商周祚的手道:“明兼兄,介子不在府上吧。”
商周祚惊疑不定,答道:“去看发榜了,子先兄,出了何事?”
徐光启问:“此事说来话长,暂时无暇细说,明兼兄可记得介子首场首题制艺是如何破题的?”
商周祚道:“是那题‘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吗?”
徐光启点头道:“正是。”
商周祚道:“介子出场后曾默写出来给我看,首艺破题是‘圣人定好恶之准,而独予仁人也’。”
徐光启听到这一句,紧绷的心弦顿时一松,露出笑意,拱手道:“这就对了,很好很好,介子果然是遭人割截考卷了,吴阁老可以放心为介子执言申辩了――在下告辞,还要赶去五城兵马司抓捕疑犯。”匆匆出门,上马而去。
夜色浓重,街坊寂静,徐光启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消失――商周祚立在门前,眉头紧皱,这徐光启突兀而来、匆匆而去,带来的消息让他震惊,介子首卷被人割截调换了,徐光启应该是在追查此事,那么介子到底是取中了还是被黜落了?
脚步声细碎,景兰、景徽两姐妹出来了,齐声道:“爹爹早。”
商周祚回到门内,看着两个女儿:“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
景徽道:“被敲门声吵醒了――爹爹,张公子姑父和祁虎子姐夫中进士了吗?”
商周祚沉着脸道:“不许多嘴多舌,回去接着睡觉。”
两姐妹见爹爹脸色严厉,不敢再多说,赶紧回内院去了,走到大荷花缸边,景徽轻声道:“姐姐,爹爹心情不大好哦。”
景兰叹息道:“他们怕是没考中。”
景徽问:“哪些个他们?”
景兰道:“别人中不中关我们何事呢。”
景徽道:“姐姐是说张公子哥哥和祁虎子姐夫没考中吗?”
商景兰不作声,方才看爹爹那沉着脸的样子,只怕是有不好的消息。
景徽道:“张公子哥哥很想考中呢,每曰看书作文都到夜深,若不能中,那可要伤心死了,祁虎子姐夫才十五岁,不怕――”
“为什么十五岁就不怕?”商景兰不服气。
“下科可以再考啊,祁虎子姐夫下科考中了才十八岁,正好与姐姐完婚。”小景徽眼眸亮晶晶,天真无邪。
商景兰脸一红,还待争辩,景徽突然“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爹爹进来了。”两个人赶紧各自回房上床睡觉。
景徽起先翻来覆去睡不着,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又被大门外的爆竹声吵醒了,赶紧坐起身来叫:“芳华,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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