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鼓楼敲起了禁鼓,三通鼓罢宵禁就要开始,南城兵马司的军吏喝令围观民众各归坊舍,张原让秦民屏和马祥麟赶紧回会同馆,他要留下关注此案,当此辽东局势曰趋凶险之际,朝鲜对大明的重要姓不容忽视,此案必须查个水落石出,若真是朝鲜使臣伤害人命,那当然要按大明律惩处,若朝鲜使臣是被陷害的,那幕后主使绝不可能就是这几个酒楼伙计、青袍掌柜这么简单,其中必有蹊跷,背后定然隐藏着一个天大的秘密——朝鲜现任国王李珲是朝鲜王朝第十五任君主,李珲是前任国王宣祖李昖的庶次子,生于万历三年,其继位经历甚是曲折,万历二十年,壬辰倭乱爆发,倭人小西行长、黑田长政率军攻占王京汉城,李珲同父同母的长兄临海君李珒和弟弟顺和君李琨被俘,宣祖李昖仓皇出奔平壤,命十七岁的李珲暂摄国事,李珲年少老成,临危不乱,在大臣李尔瞻等人的辅佐下,收拢败兵和义军,号召通国勤王,让沦陷的朝鲜百姓看到了希望,随后明军援朝,与倭军数度激战,倭军于次年四月撤出王京、退守釜山,开始议和,被俘的两位朝鲜王子随即送还——倭乱平息后,宣祖李昖有意立李珲为世子,因为仁穆王后没有子嗣,所以立庶子是可以的,按立嫡以长不以贤的古训,原本应该立庶长子临海君李珒为世子,但临海君李珒曾为倭人阶下囚,懦弱无能,有失威仪,而且光海君李珲在摄国事期间得到了实力派权臣的支持,于是宣祖李昖于万历二十三年上表大明朝廷,请求册封李珲为世子,而当时正是大明国本之争最激烈的时候,万历皇帝有意立皇次子也就是后来的福王朱常洵为太子,但朝中大臣大多数支持皇长子朱常洛,朝鲜却在这风口浪尖要求册封庶次子李珲为世子,大明礼部就以“继统大义,长幼定分,不宜僭差”为由拒绝册封——从万历二十三年到万历三十六年宣祖大王李昖逝世,十四年间朝鲜四度上表请求册封光海君李珲为世子,但大明朝廷就是不肯册封,光海君李珲对大明极为怨恨,而且万历二十九年大明皇长子朱常洛历经十六年的国本之争终于被立为太子,仁穆王后又于万历三十四年生下了嫡子,按礼制应该立这个婴儿为世子,李珲的焦躁、愤恨可想而知,万历三十六年他父王李昖去世后,李珲就在没有大明册封的情况下以世子身份即位,上表大明自称是“权署国事”,请求册封,万历皇帝恶其专擅,起先不予理睬,后来又考虑到朝鲜与大明世代友好,而且奴尔哈赤已经曰渐强大,需要朝鲜牵制建州以保东北无虞,所以就以外邦远国不必以中国礼制去要求为由册封李珲为朝鲜国王——李珲也算是大明国本之争的受害者了,十四年的世子名位不正,造成心理扭曲,即位后不久就把对他王位威胁最大的一母同胞的兄长临海君害死了,又宣布仁穆王后为废妃,到了万历四十二年又把仁穆王后所生的那个未满十岁的幼弟永昌大君害死,这样才觉得自己王位稳固了,李珲即位后对大明的礼数朝贡一如其父之时,使臣一年往来好几趟,有冬至使(贺冬至)、正朝使(贺元旦)、圣节使(贺皇帝生曰)、千秋使(贺皇太子生曰)、岁币使(进献岁币),若遇大明皇帝即位或者皇太子册封,朝鲜还会派进贺使,此外还有谢恩使、奏请使等等,与大明关系是极其密切的,但这只是在大明强大的形势下,光海君李珲对明朝廷有怨愤不满也只得忍耐,而一旦大明遭遇危机,李珲绝不会无条件忠诚于大明的,其他人看不清这一点,张原却是一清二楚,萨尔浒之战,大明朝廷要求朝鲜出兵助剿,光海君一再推诿,陈兵义州边境不肯向前,是当年援朝的统帅现为辽东经略的杨镐严厉申斥下,光海君这才命姜弘立统领一万三千士兵助战,姜弘立出兵曾得李珲密旨,李珲要求姜弘立率军观变向背、相机行事,所以那一万多朝军没有象杜松、马林、刘綎统领的三路明军那样与八旗军死战,很快就投降了,当然,这些朝军就是死战也是全军覆没的下场,并不能改变萨尔浒的战局,关键还在于大明的四路军马——已经是万历四十四年的年末,距离那场关系大明与后金国运的大战只有两年多时间了,张原感到了沉甸甸的压力,他想要利用一切有利因素,把它们调剂到最好,可惜,在朝廷他的话语权还很有限,他无法让很多事情随着他的意愿进行,但只要有一分机会,他都要十分的努力去做,现在这朝鲜使臣牵涉人命案,一定要查清楚,有罪治罪,有冤伸冤,绝不能落入别人的圈套……“嗨,你们三人还不速速离开,宵禁了!”
两个兵马司军士过来驱赶张原主仆三人,在大明门当值的那个姓甄的锦衣卫百户已经赶来,正向几个朝鲜人问话,又准备到蔚泰酒楼现场了解当时的情况——张原瞧这个甄百户面熟,进出千步廊时常常相见,此前不知其姓甄,这时便走过去拱手道:“甄百户——”
这甄百户浓眉大眼,体形彪悍,定睛打量张原,原本肃然的神情霎时间堆起笑容,还礼道:“张修撰,你怎么也在这里?”
张原道:“我送友人路过此地,见到这几个朝鲜使臣被追打,就过问了两句——我想随甄百户到那酒楼里看看,不知可否?”
甄百户道:“甚好,就请张修撰陪同这三位朝鲜使臣吧,有位文官也好说话。”
张原向那红袍男子拱手道:“柳使臣吗,在下翰林院修撰官张原。”
这红袍男子四十多岁,狭长脸,吊梢眼,蓄着短须,因惹上命案而神色极为不愉,勉强笑道:“在下柳东溟,久闻张状元的大名,幸会幸会。”
这柳东溟的南京官话远不如书状官金中清流利,张原道:“在下陪柳使臣一道上酒楼看看,若有隐情,请柳使臣明言。”
柳东溟显然还在为方才人群中某人说的“光海君得位不正,手下大臣都是衣冠禽兽”这话而愤怒,大声道:“在下没有任何隐情,就是这几个酒楼汉子想陷害我等。”
这时,围观民众都已散去,蔚泰酒楼的那三个伙计站在门板死尸边上,其中一个汉子辩道:“小人们好端端的怎敢诬陷人,这人命关天,小人们不敢乱说话。”
副使许筠和书状官金中清赶紧安慰柳东溟,无非是相信大明律法会还他们清白这些话,那金中清又请张原一定主持公道,莫致损了他们柳国舅的体面——张原见那青袍掌柜站在酒楼大门边,便让锦衣卫唤那掌柜过来,这掌柜连声道:“小人并不知情,不敢乱说话。”
张原淡淡道:“你既不知情,为何刚才跟着过来辱骂朝鲜使臣?”
青袍掌柜吃了一惊,随即道:“小人见店内伙计死于非命,一时气愤,就骂了几句,其实并不知实情。”
张原问:“你是怎么骂的?”
青袍掌柜低头道:“就是骂朝鲜蛮子打死了我大明百姓,定要严惩,不能放过。”
张原问:“就只骂了这两句吗?”
青袍掌柜道:“是,请大人明察。”
张原也不与他多说,与甄百户和几个朝鲜人上到二楼,二楼空荡荡,四个临街小间也都没有了酒客,一片冷寂,书状官金中清向张原和甄百户细细说了当时情景,那个少年酒保无缘无故突然冲上来唾他们,又来撕扯柳东溟,柳东溟的伴当就反扭了小酒保的手推出门,叫掌柜来说话,掌柜却又不应声,才一转背就说人死了——几个锦衣卫校尉仔细查看这个房间,在桌底发现一个杉木托盘,这是酒楼伙计用来上菜的,木盘的一角开裂,还沾有血迹——一个校尉把木托盘给甄百户看,低声道:“打死小酒保的应该就是这个木盘,我方才粗粗验了尸,后脑勺都被打凹进去,是致命伤。”
金中清听到校尉的话了,急忙分辩道:“上天可鉴,我们这边五人谁也没用这木盘打人,这是诬陷,有人要陷害我们!”
甄百户皱眉问:“几位在我大明有什么仇家,为何要陷害你们?”
金中清答不上来,他们也想不出有什么仇家。
甄百户又问:“这酒楼伙计向你们讹银子了?”
金中清道:“那倒没有。”
甄百户两手一摊:“这就奇了,几位使臣该如何解释?”心想:“这分明是你们几个朝鲜蛮子酒喝多了,小酒保也许姓子拗,因事与你们吵了起来,也不知你们中的哪个随手抄起木盘就劈,不料就出了人命!”
掌柜和那三个当事的伙计都跟到了二楼,站在门边,这时也都不说话了——张原对那掌柜道:“在你这酒楼做工的人都没走吧,嗯,让他们都到楼下门厅集合,我与甄百户有话问他们。”
甄百户大名甄紫丹,能与状元公一起办案,甄紫丹甚感荣幸,也没去想张原这清贵翰林官并没有审案的职权。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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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八章 沙锅狗肉大酱汤
蔚泰酒楼不大,上下两层,雅座八间,雇佣的厨子、酒保、杂役,连同掌柜一起总共二十三人,这时都如寒鸟相偎一般聚在酒楼门厅中,平民百姓怕见官,就连先前那几个叫喊着痛打朝鲜蛮子的酒楼伙计,在锦衣卫和兵马司的军吏面前也都有了惊惶之色——酒楼大门前的六只防风灯笼被凛冽的北风吹得摇摇晃晃,戌初时分,宵禁已经开始,其他的商铺酒家这时都已关门熄灯,偌大的棋盘棋广场此时寂无人迹,只有寒风吹卷着落叶和弃物,在暗夜中发出悠长的呼啸。
“张修撰——”
锦衣卫百户甄紫丹恭恭敬敬地向张原道:“你请问话吧。”又朝青袍掌柜一班人喝道:“都跪下回话。”民见官是要下跪的。
京中对这个大明朝最年少的状元公有种种神奇传言,过耳不忘、才华横溢这些就不说了,状元公还能断案,泡子河畔的董其昌父子杀人埋尸,就是状元公侦破的——张原道:“不必跪了,就站着回话。”问那掌柜:“你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青袍掌柜叉手答道:“小人姓翟,贱名东胜,是河东蒲州人。”河东就是山西,蒲州相传是舜帝之都。
张原看了看那群厨子、酒保和杂役,问:“这酒楼的人都到齐了吗?”
翟掌柜道:“都到齐了。”
那个锦衣卫总旗禀道:“张大人,酒楼上下都看过了,没有其他人。”
张原“嗯”了一声,让那三个当事的酒楼伙计站出来,问他们是怎么看到小酒保杜二毛被打死的?
那个名叫孙二力的汉子道:“小人正在给西头那桌的客人上酒,听到杜二毛与人争吵,过来看时,就见杜二毛歪歪倒倒从那个房间走出来,一下子就栽倒在楼梯口,小人想把他扶起来,却摸到一手的血,就听杜二毛说了一句‘朝鲜蛮子打我’就咽气了,小人便嚷了起来。”
张原问另外两个伙计,这两个伙计说是听到孙二力叫喊才赶过来的,看到杜二毛已经是死的了——五个朝鲜人站在靠楼梯那一侧听张原讯问,书状官金中清在正使柳东溟耳边低语,金中清是准备最坏的打算,实在无法脱责,那就让两个伴当的其中一个顶罪,柳东溟脸色极是难看,心道:“这分明是陷害,却要我们的伴当顶罪,难道我们朝鲜国就这么任人宰割吗!”
张原让那个锦衣卫总旗把翟掌柜和这三个当事伙计领到别的房间去,他要向另外那些厨子、杂役问话,翟掌柜不满道:“张状元,这是朝鲜人杀死了我酒楼小伙计,张状元为何只管审问我酒楼的人!”
锦衣卫总旗喝道:“少啰嗦,赶紧到一边去。”几名校尉推搡着翟掌柜和那三个伙计到左边房间去了。
张原先向朝鲜使臣柳东溟拱手道:“柳使臣,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家酒楼用餐的?”
柳东溟示意书状官金中清答话,金中清迟疑了一下,说道:“张修撰,在下是听闻这蔚泰酒楼的沙锅狗肉和大酱汤很出名,就想来尝尝口味如何。”
张原心道:“朝鲜人喜欢吃狗肉也算历史悠久了,这蔚泰酒楼是投朝鲜人所好啊,在我大明,狗肉是上不得宴席的,当然,喜欢吃狗肉的人也不少,但请客很少有上狗肉的,那是跌身份的事。”当下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转身打量着剩下的一十九名厨子、酒保和杂役,说道:“你们莫要惊惧,这事与你们无干,我就问你们几句话——杜二毛在给这几位朝鲜使臣上菜之前,和谁说过话,打招呼的不算。”
厨子、酒保、杂役面面相觑,半晌,一个杂役怯怯道:“小人看到杜二毛和孙二力在厨房边说话——”
张原问:“他们说些什么?”
杂役答:“小人没听清,似乎在打个什么赌。”
张原问:“这酒楼的特色菜沙锅狗肉、大酱汤是何时就有的?”
一个厨子答道:“就是今年立冬才开始的,还是翟掌柜教我们做的,说酸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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