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邦是齐党骨干,东林尽黜之后,三党掌权,尤以齐党势大,但没有了东林这个共同的对手,三党之间也产生嫌隙,就是一党之中也有了龃龉,赵兴邦就因为周永春擢升为右佥都御史而对方从哲心怀不满,所以抨击辽东战事极为尖锐,同时他也代表了京城士庶急于求胜的舆论,还有,赵兴邦也是揣摩万历皇帝的心意,万历皇帝对此次四路出兵极为关切,期待大捷,对现在这种局面当然是很不满意的——果然,三月二十曰,万历皇帝下诏切责杨镐,命令四路大军合兵一处,定要攻下赫图阿拉,兵部再发小红旗催战。
张原上书反对匆忙催战,建奴主力俱在,又有科尔沁蒙古和东海女真诸部相助,要想剿灭建州女真绝不可能一战成功,今杜松部与刘綖部已重挫贼锋,杜松部可回屯沈阳,重筑抚顺城,招揽辽民,加强战备;而刘綖部则重拓宽甸六堡,逼迫建奴退守,缮垣城堡,备刍粮,修器械,以辽人守辽;开原一路乃河东根基,应重兵镇守,联合北关叶赫隔断建州与蒙古诸部的往来,而我大明对蒙古则加以恩抚,如此十年,建州必灭,辽东边患息矣——万历皇帝对张原的奏疏不予理睬,朝中官员对张原十年平辽之策也大多不以为然,十年太久,只争朝夕啊,就连京城民众对这位张状元也多有非议,说四路大兵好不容易调集到辽东,不一鼓作气灭了建州老奴,却要进行长期战备,这不是劳民伤财吗,你张状元是锦衣玉食,全不顾老百姓死活啊!
张原承受的压力可想而知。
……四月初一,辽东战报传来,刘綖与朝鲜联军进攻赫图阿拉,与代善、皇太极的旗军激战,却遭蒙古骑兵袭击后路,明军与朝鲜军队的火器又遭遇强逆风,起不到作用,明军阵营被建奴铁骑攻破,所幸朝鲜步兵奋力抢占战场高地,掩护了明军,奉命进攻费阿拉的韩原善撤围率兵来援,东路联军才得以保全,此战东路联军损失惨重,刘綖部伤亡七千余人,刘綖义子游击刘招孙为救义父力战而死,朝鲜副元帅安汝讷被冷箭贯穿脑袋而死,朝鲜军伤亡三千余人,斩首建奴一千三百级,击毙虏贼大将安费扬古,重伤奴酋之子洪台吉——因进攻不利,伤亡过大,刘綖已率军退往固拉库崖,韩原善领兵退出鸦鹘关,杜松与马林的大军在扎喀关与建奴度交战,互有伤亡,杨镐担心奴酋联合蒙古趁开原和北关兵力空虚时逆袭,命马林回师开原驻守,叶赫大贝勒金台吉箭伤不轻,与布扬古率众返回北关,杜松也退往沈阳,四路大军至此全部入边,有八千名去年被掳去的汉民随同大军回到辽阳——万历皇帝对这样的结果显然是很不满意的,此番从全国抽调精兵良将,他还拨了内帑银十万两助饷,却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不消说以后还要花费大量辽饷,已经有御史反对全国田亩加派辽饷,又要求拨内帑,这让多病的老皇帝很气恼——四月初三,辽东巡按陈王庭上疏弹劾刘綖杀良冒功,刘綖上回报称斩获建奴五千余首级并击毙叛将李永芳,其实这五千多首级有不少是从赫图阿拉逃出来的汉民,刘綖部下为争军功,不分青红皂白一律杀死,李永芳也非刘綖所杀,而是死于建奴内乱。
万历皇帝大怒,命兵部和都察院审察杨镐和刘綖,兵部拟将杨镐和刘綖召回京城问罪,以熊廷弼代替杨镐,熊廷弼十年前曾巡按辽东,在辽数年,核军实、杜馈遗,便得辽东风纪大振,而且熊廷弼是湖北江夏人,属于楚党,吏部文选司郎中王大智力荐熊廷弼代替杨镐,但内阁首辅方从哲竭力为杨镐转圜,说辽东局势未稳,援辽将士去留未定,离乱的辽民要安置,还须杨镐主持大局——次辅吴道南也上疏恳请不要更换杨镐,万历皇帝这才下旨让杨镐继续经略辽东,同时免去杨镐左佥都御史的兼职,刘綖则下狱问罪。
因为杨镐去留之事,方从哲与楚党生了嫌隙,又因兵科给事中赵兴邦与周永春的矛盾,齐党也没有以前那么团结,自去年京察尽逐东林官员之后,没有了共同的政敌,三党之间的矛盾纷争也开始显现。
……四月二十一,已率军退回宽甸的刘綖得到锦衣卫赴辽东拿他入京问罪的消息,不堪受辱,效李广自尽而死。
辽东大会战无功而返,从各地抽调的援辽将士大部分要返回原驻地,东路军由四川、山东和南京的军队组成,刘綖死后,川军由副总兵江万化率领返回四川,其余山东、南京的兵马也陆续返回原驻地,至于朝鲜军队,万历皇帝特遣使者至宽甸对阵亡的朝鲜将士予以抚恤,朝鲜军队于五月初渡鸭绿江归国,徐光启到义州迎接慰问;杜松从延绥带来的六千步骑伤亡近三千,余众留驻沈阳,重筑抚顺关,杜松取代李如柏任辽东总兵,李如柏之弟李如桢任副总兵,这是朝廷为安抚李氏家族作出的任命,李成梁虽已去世,其子侄家丁在辽东依旧有很大势力;清河路韩原善所部大都是从辽阳、叆阳、广宁调集的军队,现在都归杜松统领,各归本镇驻守,加强战备,以防建奴再来劫掠——万历四十六年的这次辽东大战明朝军队共计死亡一万九千余人、重伤一万四千人,而斩获的后金军队首级共计七千八百有余,重伤的也应在五千以上,实际上四路明军击毙的八旗军人数应该比斩获的首级为多,因为有些尸首被后金军抢回去了,所以说后金八旗军伤亡虽比明军少,但对总丁户还不如大明一个州郡的后金来说,这样的损失已是极为惨重,八旗制度几近崩溃——号称后金开国五大臣中的安费扬古毙命、额尔都伤残,再加上在凤凰山被张原的使团击毙的扈尔汗,五大臣已去其三,奴尔哈赤元气大伤,原被关押在燕京锦衣卫狱中的纳兰巴克什也被处斩,因为留着徒费口粮。
……五月二十七,伤愈后升任辽东军千总的穆敬岩派麾下两名军士来到京城送信,问路找到李阁老胡同张状元寓所已经是午后,却见寓所内十余个仆佣忙忙碌碌在搬运器物,一问才知张状元就要动身去广东——武陵走过来问这两名军士从哪里来,得知是穆叔派来的信使,大喜,说道:“且喜来得巧,要是晚到一曰,我们就离京了。”
张原不在寓所,穆真真牵着小鸣谦出来见这两位军士,问知爹爹穆敬岩已升任千总,自是欢喜,因为即将离京南下,穆真真赶紧去写回信,她并不知穆敬岩在战场上受重伤之事,穆敬岩叮嘱送信的军士不许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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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八章 杏花如梦(附完本感言)
辽东战事惨烈,将士浴血,辽民涂炭,京中却是谣言纷纷,同仇敌忾热情高涨的大明朝百姓没能等到他们期待的直捣敌巢的大捷,惊惧、失落、愤懑的心情可想而知。不但普通百姓怨声载道,官员们也是互相攻讦指责,来充事后诸葛亮,但对大明两京十三省数十万生员而言,辽东战事如东风射马耳,他们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前程,因为万历四十六年也是金风桂子之年,三年一度的乡试又来了。
四月间辽东战火尚炽时,两京礼部就会同翰林院、詹事府开始草拟两京十三省乡试主考官人选,五月初,十五位主考官人选确定,出乎很多人意料的是:詹事府右春坊右赞善张原任广东省乡试总裁。
按照惯例,只有科考大省浙江、江西、福建才会选派翰林院修撰、编修去当总裁主考官,比如三年前乙卯科浙江乡试的主考官就是探花出身的翰林院编修钱谦益,而一些偏远省份的乡试基本不会派翰林去主持,至于象张原这样的年富力强的詹事府清贵词林官若是出任考官的话,一般都在顺天府或应天府,而现在,张原却被派去遥远的岭南,这明显有贬谪之意啊——
不但翰社的友人为张原抱不平,京中士庶也对此议论纷纷,说方阁老嫉贤妒能要把张原赶出京城、说张原反对方阁老制定的四路进军计划,张原说分兵合进有极大危险,事实证明张原料事如神,方阁老大失颜面,又因为张原打了方阁老的儿子,所以方阁老决心报复,把张原派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当考官——
方从哲对这些流言也有耳闻。着实气恼,他倒是很想把张原贬谪出京,可这次去广东主持乡试明明是张原自己要求的,他自然就授意礼部顺水推舟了,也许张原是驿马星动喜欢行路,去年出使朝鲜,今年又要南下广东,可京中谣言却说成是他方从哲嫉贤妒能、有意排挤张原,这真是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
八月初九是乡试开考的日期,而北京城距离广州府水陆七千余里,张原接到任命是五月初八,拜访辞行、饮宴应酬、收拾行装,转眼就是五月十七。虽说有大运河直达杭州,可要在八十天时间行七千里路那也是很紧迫的,再不启程就要赶不上广东秋闱之期了,不能再耽搁——
五月十八日辰时,朝阳门码头边两条白篷大船等候启航,都是张原的船,他要携妻揳子举家南归。真好似被贬出京三年两年回不来的样子——
商澹然离开绍兴来京已经快有两年了,很想念山阴的公媪和会稽的兄嫂,这次就与张原一道回江南,而且她又有了身孕。正好回山阴分娩;
穆真真带着小鸣谦当然也要回去,张瑞阳老夫妇还没见过这个小乖孙呢;
王微则留在京中打理书局和商铺,武陵和云锦夫妇也留在京中协助王微,武陵唉声叹气。他是极想跟着少爷少奶奶回山阴的——
张岱及翰社诸友来为张原饯行,先一日就在岸边大松树下搭了个竹篷。这时诸友人在竹篷里饮酒赋诗诉离情,倪元璐突然冷笑道:“阮集之又病了吗?”
自去年从朝鲜出使回来,阮大铖就很少参加翰社的雅集,往往是托病不来。
文震孟是嫉恶如仇的,说道:“他体健如牛,哪有什么病症,他既与姚宗文、周永春辈酬唱往来,要攀附权贵,我翰社干脆就将他除名。”
张原道:“由他,由他。”
说话间,钱龙锡、孙承宗、祁承爜、杨涟数人也来为张原送行,张原昨日都一一去辞行了的,今日又非休沐日,看来钱龙锡几人是告假来相送。
钱龙锡道:“昨日东宫传旨,命本府代太子殿下为张赞善送行。”说着,让仆人把东宫的礼品抬到张原的座船上去。
张原赶紧向西谢恩。
翰社诸人皆喜,东宫对张原甚是器重啊,钱龙锡乃是詹事府的堂官,非比等闲人等。
这时,武陵突然快步走到张原身边,低声道:“少爷,小高公公说钟公公在东岳庙要见少爷,为少爷送行。”
张原疏眉一扬,点了点头,说道:“请小高公公稍待。”心想:“皇长孙可能也来了。”
钱龙锡与张原略叙几句,便回詹事府去向皇太子朱常洛复命,孙承宗、祁承爜、杨涟、洪承畴也回各自衙门,只有翰林院的文震孟、张岱这几人要看着张原扬帆远去。
大兄和朋友们太热情,张原只好如实道:“东宫钟太监在东岳庙要与我说几句话——”
张岱笑道:“你去,你去,我们在这里等你。”
高起潜在东岳庙大殿前赵孟頫碑刻下等张原,见张原和一个面生的老者走了过来,便赶紧迎上,先打量了那老者几眼,听张原说这是王宗岳王师傅,高起潜叫了一声“王师傅”,就压低声音对张原道:“张先生,哥儿也来了,在后殿帝妃行宫等着张先生呢。”
因为去年那次皇长孙在东岳庙遇险,所以这次明显加强了警戒,厂卫和巡捕房的人遍布东岳庙内外,这想必是钟太监安排的,钟太监现在权势见涨。
走到后殿,廊边闪出一个大汉向张原叉手唱喏,却是客光先,右脸颊上有一道醒目的伤痕,张原遣开其他人与客光先一番问答之后,才知客光先参加了萨尔浒之战,受了轻伤,穆敬岩受伤更重,中了两箭,所幸并非致命要害——
张原惊道:“穆叔昨日派了人来报信,只说升任千总,未提及受伤之事。”
客光先道:“那想必是痊愈了。”
客光先不善言辞,不会主动说什么,都是张原问他答,神情极是恭敬,张原对辽东战局的准确预测让他折服——
张原忽然想起一事,问:“我曾看战报得知东路军击伤了奴尔哈赤之子洪台吉。不知确否?”
客光先道:“洪台吉遭火器击伤,伤在面门,瞎了一只眼。”
张原面露微笑:“好极,好极。”
洪台吉就是皇太极,皇太极虽然没有死,但瞎了一只眼,从此仪容不整,以后想要接掌奴尔哈赤的权力也难,代善、阿敏、莽古尔泰这些人都不会服他。奴尔哈赤靠儿子、女婿统领八旗军征战天下,一旦身死,这些子婿争权必惨烈——
魏忠贤从后殿走了出来,见张原在和客光先说话,忙施礼道:“张先生。哥儿等张先生多时了。”
客光先退到一边,张原跟着魏忠贤进后殿,后殿闲人免进,连道士都被清出了,张原进到帝妃行宫,见钟太监、魏朝两个内官立在一边,皇长孙朱由校在掷金钱玩耍。走到近前,才看到客印月跪在帝妃像前默祷,臀部抵着脚跟,上身微弓。腰背绷起,宫裙包裹的葫芦状体形引人绮思,但钟太监几个并不多看,显然没什么感觉——
“张先生。广东临近南海,极是遥远。真羡慕张先生,可以到南海看大鲸。”
虚岁十四的朱由校身量比前两年没长高多少,依旧单薄,但气色不错,少年心性不甘约束,对张先生天南地北的走是真心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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