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震孟是嫉恶如仇的,说道:“他体健如牛,哪有什么病症,他既与姚宗文、周永春辈酬唱往来,要攀附权贵,我翰社干脆就将他除名。”
张原道:“由他,由他。”
说话间,钱龙锡、孙承宗、祁承爜、杨涟数人也来为张原送行,张原昨日都一一去辞行了的,今日又非休沐日,看来钱龙锡几人是告假来相送。
钱龙锡道:“昨日东宫传旨,命本府代太子殿下为张赞善送行。”说着,让仆人把东宫的礼品抬到张原的座船上去。
张原赶紧向西谢恩。
翰社诸人皆喜,东宫对张原甚是器重啊,钱龙锡乃是詹事府的堂官,非比等闲人等。
这时,武陵突然快步走到张原身边,低声道:“少爷,小高公公说钟公公在东岳庙要见少爷,为少爷送行。”
张原疏眉一扬,点了点头,说道:“请小高公公稍待。”心想:“皇长孙可能也来了。”
钱龙锡与张原略叙几句,便回詹事府去向皇太子朱常洛复命,孙承宗、祁承爜、杨涟、洪承畴也回各自衙门,只有翰林院的文震孟、张岱这几人要看着张原扬帆远去。
大兄和朋友们太热情,张原只好如实道:“东宫钟太监在东岳庙要与我说几句话——”
张岱笑道:“你去,你去,我们在这里等你。”
高起潜在东岳庙大殿前赵孟頫碑刻下等张原,见张原和一个面生的老者走了过来,便赶紧迎上,先打量了那老者几眼,听张原说这是王宗岳王师傅,高起潜叫了一声“王师傅”,就压低声音对张原道:“张先生,哥儿也来了,在后殿帝妃行宫等着张先生呢。”
因为去年那次皇长孙在东岳庙遇险,所以这次明显加强了警戒,厂卫和巡捕房的人遍布东岳庙内外,这想必是钟太监安排的,钟太监现在权势见涨。
走到后殿,廊边闪出一个大汉向张原叉手唱喏,却是客光先,右脸颊上有一道醒目的伤痕,张原遣开其他人与客光先一番问答之后,才知客光先参加了萨尔浒之战,受了轻伤,穆敬岩受伤更重,中了两箭,所幸并非致命要害——
张原惊道:“穆叔昨日派了人来报信,只说升任千总,未提及受伤之事。”
客光先道:“那想必是痊愈了。”
客光先不善言辞,不会主动说什么,都是张原问他答,神情极是恭敬,张原对辽东战局的准确预测让他折服——
张原忽然想起一事,问:“我曾看战报得知东路军击伤了奴尔哈赤之子洪台吉。不知确否?”
客光先道:“洪台吉遭火器击伤,伤在面门,瞎了一只眼。”
张原面露微笑:“好极,好极。”
洪台吉就是皇太极,皇太极虽然没有死,但瞎了一只眼,从此仪容不整,以后想要接掌奴尔哈赤的权力也难,代善、阿敏、莽古尔泰这些人都不会服他。奴尔哈赤靠儿子、女婿统领八旗军征战天下,一旦身死,这些子婿争权必惨烈——
魏忠贤从后殿走了出来,见张原在和客光先说话,忙施礼道:“张先生。哥儿等张先生多时了。”
客光先退到一边,张原跟着魏忠贤进后殿,后殿闲人免进,连道士都被清出了,张原进到帝妃行宫,见钟太监、魏朝两个内官立在一边,皇长孙朱由校在掷金钱玩耍。走到近前,才看到客印月跪在帝妃像前默祷,臀部抵着脚跟,上身微弓。腰背绷起,宫裙包裹的葫芦状体形引人绮思,但钟太监几个并不多看,显然没什么感觉——
“张先生。广东临近南海,极是遥远。真羡慕张先生,可以到南海看大鲸。”
虚岁十四的朱由校身量比前两年没长高多少,依旧单薄,但气色不错,少年心性不甘约束,对张先生天南地北的走是真心羡慕。
张原含笑道:“此去岭南并非游山玩水,乃是为国选拔人才。”
魏忠贤道:“张先生,岭南是蛮瘴之地,张先生为何要去那地方!”魏忠贤显得很为张原着想,也许是真心的,因为太子和皇长孙礼敬张原。
张原笑道:“在唐宋之前,岭南是蛮瘴贬谪之地,但自我大明开国两百年来,广州是万商云集,富庶产豪奢拟于苏杭,更有诸多西洋番邦人士,奇珍异宝、奇俗奇情,皆前所未见。”
皇长孙朱由校听张原这么说,不胜向往。
张原与朱由校说话时,客印月立在一边含笑注视,待张原告辞要走时,她却捧出一个漆盘,盘上是十数个甘露饼,朱由校道:“张先生,这是嬷嬷亲手做的甘露饼,送给张先生品尝。”
张原心中一动,去年那个大雨天在文华殿的荒唐一幕倏上心头,面上不动声色,说道:“多谢客嬷嬷,客嬷嬷珍重——殿下珍重,努力学习,爱惜身体。”
……
两条白篷船一前一后离开朝阳门码头,五月的大运河水量充沛,张原坐在篷窗下,将那十来个甘露饼都丢到了水里,小鸿渐看到了,过来问:“爹爹在做什么?”
张原道:“喂鱼。”
小鸿渐道:“张鸿渐也要喂。”
小鸿渐说到自己不说“我”,都是说“张鸿渐”要怎样怎样。
商景徽从邻舱过来,脆声道:“张鸿渐,不许爬船窗。”
十二岁的商景徽已经亭亭玉立,眉目与商澹然有四、五分相似,稍微清瘦一些,走过来拉着小鸿渐的手,立在张原身边看船窗外汩汩的运河水,不时侧头看看张原,说道:“姑父,你很愉快吗。”
张原点头笑道:“是,心情愉悦。”
商景徽问:“是因为要回江南了吗?”
张原道:“是啊,思念双亲,想念家乡的小桥流水了,白马山的花木欣欣向荣否?”
商景徽抿唇轻笑,说道:“我看姑父很有隐逸之气,不甚热衷仕途,那姑父又为何要千里迢迢进京赴考,一直待在绍兴岂不是好?”
张原笑道:“先要扬名然后归隐,不然不甘心。”
商景徽格格的笑,又道:“姑父现在也归隐不得,这次回绍兴也待不了几日吧——姑父你带我去广州吧,我要从广州坐海船去福建看望爹娘和阿姐。”
张原道:“这可不行,日程很紧,我去广州要兼道而行,不然赶不及。”
商景徽道:“我给姑父当书记——”
张原笑道:“我已决定聘宗翼善为幕宾,你我可聘不起。”
商景徽噘了噘嘴,没再说什么。
……
张原一行两条船五月十八从北京启航,一路上几乎没有耽搁,大运河上的水驿隔六、七十里就有一座,也有少数水路上百里才有一座驿站。张原为赶时间,往往一日行两个水驿,到达杭州时是六月十二,只在杭州停留了半日,拜访了浙江省三司长官,当夜在西湖边的不系园歇息,这座精美的别墅是张原以每年十两银子的典来的,典期七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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