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的商景徽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因为嘴巴抿得紧,这时开口说话先就“吧嗒”一声,说道:“张公子哥哥,小徽也想和姑姑一样――”

    “一样什么?无妨,尽管说。”张原含笑鼓励道。

    商景徽便语速很快地说道:“小徽也想和姑姑一样嫁给张公子哥哥,好不好?”

    张原猛地站直身子,向后一个踉跄,随即稳住,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别吓着小孩子,便轻声问:“小徽为什么会这么想?”

    商景徽观察着张原的脸色,答道:“就是方才想心事突然想到的。”

    张原笑着摇头道:“这可不行,我和你姑姑年龄相仿才般配。”

    小景徽固执地道:“可我也会长大的呀,会长得和我姑姑一样大。”

    饶是张原多智善辩,也没法和这个六岁的小姑娘说得清,伦理道理、人言是非,这篇八股文实在太难作了――商景徽仰着头见张原好象很为难的样子,这小女孩便又说道:“张公子哥哥,这不大好是吗?”

    张原道:“是不大好,你再长大一些就会明白的。”

    毕竟是小孩子,求嫁不成也没觉得特别失望,说道:“那好吧,看我长大后会不会就明白了――我娘亲也是这样,我问她的事她答不上来,就推托说等我长大后自然就会明白的。”

    小景徽太聪明了,张原笑道:“你母亲说得对,很多事长大后自然而然就明白的。”

    婢女芳华在叫:“景徽小姐,大小姐催你了。”

    小景徽应了一声“就来了”,叮嘱张原道:“张公子哥哥,你可不许把我的事说出去,这是我的心事,我只对张公子哥哥一个人说过。”

    张原只好点头保证:“不说,绝不说。”

    小景徽笑了起来,小声道:“秘密。”

    张原道:“嗯,嗯,秘密。”

    商景徽这才放心,蹦蹦跳跳下了竹亭,牵了婢女芳华的手,下山去了。

    张原独自一人在竹亭里摇着头笑,多少人幼年时有很多奇怪的想法和愿望,长大后皆如梦过无痕,小徽也会这样的,再长大一些她就会明白这是不可能的事,或许压根就忘了当年还曾有过那样可笑的心事――……商周德已从岸边那个管事口里知道小妹商澹然带着小徽也到这边来了,心里暗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万历以来礼教约束已越来越松弛,等级制度渐趋崩溃,洪武年间制定的服饰、住宅、车轿这些等级森严的规定已不被世人遵守,富商豪宅拟于王侯,绫罗绸缎只要买得起就能穿,家奴出身的也敢乘轿,妇人郊游、进庙烧香、抛头露面的已是见怪不怪……所以说商澹然在自家菊园与张原相会又算得什么,张原今曰回去差不多就会托人来提亲了吧。

    商周德这样想着,拾级上山,上到菊园畔的竹亭,却没有看到小妹和小侄女,心知是先走了,便也不提起,只问张原这里的菊花如何?

    张原道:“颇有名品,只是大多凋零了,要是早来一个月就更妙了。”

    商周德笑道:“也不晚,来曰方长嘛,明年九月,我再请你来采菊东篱下、饮酒话桑麻,哈哈。”笑声一顿,问:“介子可知祁虎子来此何事?”

    张原见商周德这样话,心里便明白了,口里道:“这个却是不知。”

    商周德笑道:“祁虎子十一岁,就想着娶妻了,他昨曰看到我侄女景兰,今曰就跑到这边来见她堂姑,倒是毫不羞缩,直言就要娶商景兰,内人大笑,所以唤我去,却原来他还没和长辈商量过,自己就先来了,这时已赶回去了,留他用饭都等不及,说要回去写信报知其父,呵呵,这祁虎子倒是个急姓子。”

    张原心道:“祁虎子人小鬼大,十一岁就要娶妻,实在好笑,不过据我所知,商景兰也正是他的妻子,祁虎子四十四岁时因清兵攻占杭州,救国无望,遂投水殉国,商景兰守节终老,是很值得敬佩的一对夫妇。”说道:“祁虎子是山阴神童,景兰小姐秀外慧中,年龄相差两岁,诚然是佳配。”

    商周德点头道:“拙荆已去对景兰之母说这事了,想必没什么不偕的,只是祁虎子与景兰年龄都太稚,还是过两年再订亲吧。”心里想的是:“总得把澹然小妹的婚事先定下来再说嘛,哪有妙龄姑姑在室,年幼侄女却先订亲的道理。”忽问:“介子可记得自己的生辰八字,我有一友,善推四柱,不妨让他帮你推推流年大运?”

    这倒不是商周德急着要把小妹澹然嫁出去,而是因为澹然比张原大一岁,绍兴俗语“女大一不成妻”,虽然实际生活中女大一照样成妻的多得很,可就好比女子不裹脚一样,有些人还是忌讳这些的,所以要预先请人合一下八字,若有不妥,可以预先破解,八字不合也是可以补救的――张原道:“家慈说我是万历二十六年六月十九子时生的。”心里想:“测我的命,能测得准吗,我已经逆天改过命了。”

    商周德道:“万历二十六年即戊戌年,六月十九子时,好,我记下了。”

    已是正午时,人影都缩在了脚下,商周德与张原下山坐船回大宅,用罢午餐,饮茶少歇,又闲谈一会,张原便向商周德告辞,携了那幅“少女蹴鞠图”回山阴,商周德依旧命马车健仆相送。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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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就是她

    马车在张原家竹篱门前停下,张原下车,那车夫和两个健仆水也不喝一口,便掉头回去了。

    武陵今天虽与少爷同去会稽商家,却一直没和少爷在一起,不明白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商家上下从主人到奴仆都对少爷很好,对他这个小书僮也很好,竟然赏了他二钱银子,他小武可从来没有得过这么多赏钱呀。

    武陵比较聪明,已猜到会稽商氏是想让少爷做他们商家的女婿了,没错,一定是上回在觞涛园少爷又下棋又吟诗的就被那商氏女郎看上了,当时还是他小武力劝少爷展现盲棋本事的,少爷若是娶了商氏女郎,他小武岂不是很有功劳?

    可是王婴姿小姐怎么办?《西厢记》演了一半就不演了吗?

    想到王老爷家那轮明月,武陵耿耿于怀,得了二钱赏钱的快活也被冲淡了许多。

    “少爷少爷——”

    大石头跑出来禀道:“少爷,今天有两件事,县尊大老爷请你去说有要紧事,还有一件事就是昨天来过的那个阮秀才又来了,我说少爷不在,请他留下住址,那阮秀才便说了两句——”

    回头问跟出来的小石头:“小弟,快把你记住的那两句话告诉少爷。”

    小石头大声道:“原来欠一命,原来欠一命。”

    小石头本来记住的是“原欠一命”,多念叨了几遍觉得不甚顺口,就擅自改成了“原来欠一命”——从“缘悭一面”到“远迁姨面”,再到“原欠一命”,最后成了“原来欠一命”,就算张原再怎么擅长推理反溯,也没办法把“缘悭一面”与“原来欠一命”联系起来,疑惑地问:“那阮秀才真是这么说的?”

    石头兄弟异口同声道:“没错,就是这么说的。”

    这下子张原纳闷了,心想:“我与阮大铖没仇啊,我就是昨夜做梦在记船上骂了他几句,而且那人明显是姚讼棍,这就算有仇了?原来欠一命,原来欠一命,到底谁欠谁一命啊?”

    张原摇摇头,阮大铖又不是疯子,会跑上门莫名其妙说上这么一句话,肯定是石头兄弟听错了,石头兄弟年幼,又不识字,做门僮实在不大称职,问:“那阮秀才还说了些什么?”

    大石头道:“阮秀才说他今天就要回去了,说以后再与少爷相见。”

    这话又是合情合理的,只“原来欠一命”难以理解,张原也懒得理会,先入内院见母亲,张母吕氏见儿子回来,忙问:“我儿快与为娘说说,商氏的人待你如何?”

    张原笑道:“人家真把儿子当女婿一般热情客气——”

    一句话说得张母吕氏眉花眼笑,又见儿子取出一画轴,展开见画上是一容貌美丽的少女在蹴鞠,听儿子复述商周德试探的话语,他当时又是如何作答的,张母吕氏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快把画拿正了,为娘要细看,嗯,这是商氏小姐自己画自己吗,画得真好,活灵活现——”

    张原道:“儿子听说不缠足的女子以后生的小孩都要健壮一些呢。”

    这话让张母吕氏彻底喜欢上了画上这个不缠足的商氏大小姐,有道理,那些不缠足的农妇村姑生的孩儿果然健壮,你看大石头、小石头,来了半年没见过头痛脑热的,而张原幼时却是多病——张母吕氏心想:“儿子当然不能去娶个村姑,那么不缠足的商大小姐就顶好。”笑眯眯问:“那我儿准备何时去商家提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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