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原问:“需要准备一些什么?”
能柱挠头道:“三公子没说准备什么。”
张原笑问:“那大约几时出发?”
能柱道:“晚饭后就出发。”
张原打发能柱回去,他去禀知母亲,张母吕氏道:“天冷甚,夜间如何能上山,山路都让雪给封了,而且山风一吹容易冻着。”
张原道:“宗子大兄和三兄他们既说要上山赏雪,总会有准备的,儿子穿厚实点就行,王老师让儿子学作古文,儿子正愁无事可写,去龙山看雪就能写上一篇了。”
张母吕氏笑道:“由你,记得早点下山,莫在山上久待。”
这时穆真真进来向主母和少爷辞行,她要回三埭街了,张母吕氏道:“怎么才来就走,就在这里过夜嘛,雪这么厚。”
穆真真是因为好几曰没过来了,所以一看雪停了就赶紧来,看到了少爷,还被少爷打中了一下,不好意思再待下去,说道:“婢子还要回去给爹爹做饭,爹爹这几曰并没有出去听差。”
张母吕氏道:“那就让厨下早点开饭,张原要夜上龙山,正要早一些用晚餐,真真在这里用了饭再回去,也带一些吃食给你爹爹,回去再热一下就行。”
穆真真还待婉辞,张原道:“不差你父女一口饭,明年我去松江府,还要依仗你父女随行保护呢。”
张原回到书房,又临摹了小半个时辰《灵飞经》,兔亭来请少爷去用晚饭,除了逢年过节图喜庆热闹,婢仆是不能与主人同桌用饭的,张原与母亲二人的饭菜自然要比其他人丰盛美味,有鱼有肉,有鲜汤一品和花白米饭,仆人们则是青菜萝卜和黄糙米饭,每月初一和十五会有两次肉食――用罢晚餐,翠姑用两张洗净的枯荷叶包了两碗米饭和四个馒头让穆真真带回去,穆真真将她爹爹的大草鞋穿在毡靴外面,走到竹篱门边感觉有异,回头一看,少爷立在大门边看着她,顿时脸就一阵发烫――见穆真真回头,张原微笑道:“嗯,真真这样草鞋外穿不错,能防滑,等下我上龙山也这样穿。”
穆真真道:“那少爷上下山小心,婢子去了。”
太阳雪藏了一天,这傍晚时却显露了出来,来一个夕阳无限好,映得皑皑白雪有一层淡淡红晕,好似这堕民少女含羞的脸。
张原看着穆真真走远,便让石双找双草鞋出来,他要穿在牛皮靴外面,又找了几块皮扎,将小腿全部包裹起来,山上积雪肯定没膝,不这样包裹起来可不行,武陵是要跟着少爷去了,也学少爷这样穿草鞋、裹皮扎,收拾停当,夕阳就沉下去了,暮色慑于雪色,一时下不来。
张原和武陵又回房各加了一件衬袄,就听到张萼的鸭公嗓子前厅叫了:“介子,出发了,兵发龙山去者。”
张母吕氏赶出来叮嘱早点回来,莫在山上待太久,张萼道:“五伯母放心,我们不会在山上待太久,就是图个新鲜,显示不俗。”
张原带着武陵出门一看,除张岱、张卓如外,可餐班的王可餐、潘小妃、马小卿、高眉生、李畹生一伙人都冬装重裹要一起上山,李畹生还带着他的洞箫,另有十几个健朴各执笤帚、竹杈、木棍,这是开路的。
龙山就是卧龙山,从学署后面一直延伸到庞公池这边,山不高但风景颇佳,是山阴城内游玩的好去处,中秋赏月、重阳登高都是人满为患,但在这样积雪数尺的寒冬登山的实在是绝无仅有,山阴人一看那架势,就知道张家的纨绔们又出动了,也只有张家的纨绔会这么玩,张汝霖的儿子是这样,孙子也这样――一行数十人来到龙山脚下,这时天已经暗下来,但四下里雪光映照依然明如白昼,只是积雪臃臃平平,几乎辨不出山道位置,能柱和冯虎持竹杈在前探路,竹杈插下去,好深一截,能柱叫道:“这雪有三尺深。”
张岱兴致勃勃道:“有这么深吗?”走过去一踩,刚好踩到一个聚雪的凹处,整个人差点没陷进雪里。
张萼叫道:“先锋官除雪开道。”
那群健仆便要上前清理山道上的雪,张原道:“这要清理掉雪再上山那天都要亮了,每人用一根木棍或竹杈支撑,慢慢上去。”
能柱和冯虎两个健仆在前,找准山道位置,一步一个脚印往山上攀登,张岱、张萼、张原、张卓如跟在后面,相扶相帮,笑语不断,从山脚到半山城隍庙不过三百步距离,竟走了两刻时,守城隍庙的老庙祝吃了晚饭就已经躺到被窝里,听到外面人语喧哗,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这大雪天山路都封了,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来,是山精?还是木怪?
老庙祝缩在厚衾中发抖,听到拍门声也不敢答应。
张萼道:“那庙祝耳朵有些聋,我们破门而入吧。”
张岱朝山顶看了看,说道:“时候还早,我们上到山巅星宿阁去坐着赏月看雪如何?”
一行人又慢慢攀登,到了蓬莱岗,再往上已经辨不清山道了,而且山道一侧就是悬崖,张原道:“不能再上了,太危险,这一滑下去肯定没命。”
蓬莱岗只有树木山石,没有楼阁建筑可以歇脚,众人又回到城隍庙,让大嗓门的健仆喊道:“老庙祝,开门,状元第的公子夜游赏雪到此。”
喊了好一阵,那老庙祝终于开门了,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群人。
张萼问:“老庙祝,好酒好肉的赶紧端上来。”
老庙祝揉着浑浊老眼,仔细端详,嘻笑道:“哈,是西张三公子,这位是大公子,这位是――”
张萼道:“没叫你认人,赶紧上酒菜。”把城隍庙当酒店了。
老庙祝道:“只有一些残羹剩饭,酒肉一概没有。”
张萼叫道:“你这老庙祝好生吝啬,我张家每年给你这里的香火钱可不少,难道讨不到一口酒喝!”
老庙祝陪笑道:“小道吃斋,实没有酒肉。”
张萼道:“你又不是和尚,吃的什么斋!”
张岱道:“三弟,莫要聒噪,等下苍头会送酒来,我们且先赏月。”
张原和张岱并肩坐在城隍庙山门前,看山脚下的绵延开去的山阴城,万家载雪,街道皆白,只有纵横交错的河道黑沉沉的勾勒出山阴城的轮廓,才分得清哪里是府学宫、哪里是绍兴卫――张岱对张原道:“介子你看,这岂不是一幅天然生成的水墨画,可惜我不会作画,葆生叔的画技三弟又没学会。”
张萼之父张葆生精于收藏,书画俱佳,曾得董其昌、陈继儒赞赏。
张萼辨道:“谁说我不会作画,大兄,你忘了,前几曰我不是画了一幅绝妙好图给你看吗。”
张岱笑了起来,连连摇头。
张卓如问:“大兄,三兄他画了什么?”
张岱只是笑,不肯说。
张萼道:“说亦无妨,我画了一幅春宫,胜过唐伯虎。”
张岱笑道:“你学唐寅画春宫也就罢了,但你画得也太不堪了,不说也罢,莫污了这雪山月色。”
冬月十三的月亮将圆,雪霁后的夜空无云,本应是月色朗朗、寒辉洒地,但因为群山雪色相薄,竟让半空的那轮月亮失色,暗淡如白纸。
张原看着这雪月上下一白的晶莹世界,心道:“澹然小姐却能作画,若她看到眼前这奇景,定能画出一幅冷隽清雅的水墨画来,可惜不能携她同游。”又想起《浮生六记》里的沈三白与其妻芸娘携手游山玩水的那些事来――忽听能柱叫道:“酒来了,酒来了。”
两个苍头小心翼翼抬了一瓮洞庭春酒上山来,到城隍庙里让老庙祝将酒烫了,用大觥每人喝一大觥抵御寒气,那老庙祝也喝了一大碗,张萼看到了,问他怎么开斋了?
老庙祝笑道:“公子家的这酒太香,小道实按捺不住,且开斋一回。”
众人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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