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自己来自后世,但在大明生活十多年后,心中也已经深深烙下对皇权的恐惧,哪怕是有再多不满,可一见到皇帝,就忍不住违心说软话,哪敢触龙颜、批龙鳞?

    想着,想着,沈默对海瑞所言的抵触情绪,渐渐消失了……其实从开始,沈默为什么那么失态、那么害怕,那是有原因的。因为他前世虽然对大明的历史了解不多,知道的人物也屈指可数。但偏偏其中就有海瑞,而他知道让海瑞青史留名的事件,便是上疏骂皇帝!

    更悲哀的是,他竟然不知道海瑞最后的结局是什么,历史书上没说,他也没关心过,只把它当成个故事而已。但现在事情发生在自己身边,故事就成了事故,按照沈默对皇帝的了解,这海瑞估计是不得好死了……这也符合英雄人物的宿命,不都是先舍生取义,才能永垂不朽吗?

    作为海瑞的老上级,沈默是不愿看他走到那一步,更不愿被他牵连。所以今曰见到海瑞之后,他宁肯置家里人于不顾,也非要跟着海瑞来他家,实指望着跟海瑞讲一番‘致中和’的平庸之道,希望这家伙能管住嘴巴,不要祸从口出,累及亲友。

    但让海瑞一番教训,沈默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原先的目标,而且被他说得越发心潮澎湃起来。他不由想到自己一生的志向,为什么现在想起来,却越发觉着遥不可及了呢?

    是因为缺乏勇气吧……虽然已经做了很多事,但沈默深知,如果不给那肆意妄为的皇权,加一个笼头的话,那么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沙上城堡、镜花水月,逃不了人亡政息的命运。但心中的恐惧,让自己每每想朝那个方向迈步,却又每每踯躅,不由退缩。

    现在明明有个机会,能让自己向着那个目标大大的靠近一步,但代价也可能是无比惨重的,做还是不做,真的值得做吗?这些新生的问题盘旋在脑海中,让沈默无比纠结。

    整顿饭沈默都吃得心不在焉,最喜欢的菜饼一筷子也没动,草草用过之后,推说还有事,便匆匆打道回府了。

    海老夫人母子将沈大人送到巷口,望着轿子远去,才摇摇头,回到自己家里。关上门后,海老夫人让儿子随自己进了东厢房,便板起来脸,坐在他父亲的牌位边上,却让海瑞跪在堂中。

    海瑞虽然很听母亲的话,但毕竟已经四十多岁,又是朝廷命官,脸上有些挂不住道:“娘,有什么事儿吗?”

    “你是翅膀硬了,”海老夫人一杵拐杖道:“连为娘的话也不听了吗?”

    “孩儿不敢。”海瑞赶紧跪在地上道:“孩儿做错了什么,请母亲责罚。”

    “我问你。”海夫人扶着拐杖,身体前探道:“方才你与沈大人,都说了什么昏话?”

    “没说什么……”海瑞讪讪道:“闲聊来着。”

    “闲聊?”海老夫人冷冷笑道:“能把个天之骄子聊得魂不守舍,我儿真是一代铁嘴啊!”

    “也许大人有心事,”海瑞呵呵笑道:“也许不太舒服呢……”

    “放屁!”海老夫人粗暴的打断他道:“你的嗓门那么大,我在厨房听听一清二楚,”说着冷笑一声道:“怎么,有胆说,不敢认?”

    “既然母亲都知道了,那还问什么?”海瑞一脸尴尬道:“是的,我就是对国事发表了些看法,沈大人也不是外人,不会惹什么麻烦的。”

    “还不说实话?!”海夫人彻底被激怒了,颤抖着伸手指着儿子道:“掌嘴!”

    海瑞马上给自己一耳光,见母亲不喊停,只好继续左右开弓打下去,他的脾气也大,人家是越打越轻,他却是越打越重,不一会儿竟然连鼻血都淌了下来。

    海老夫人见状肝肠寸断,抱着海父的牌位哭得挠心挠肺道:“老爷啊,你看这逆子,却要伤死咱们的心了,他怎么就不能让人省心呢?”

    见母亲悲痛欲绝,海瑞赶紧停住手,膝行上前,抱住母亲的腿,流着泪道:“娘,孩儿到底做错了什么,让您如此伤心?”

    “我海家三代单传,如今到你却要绝了嗣,你对得起你爹吗?”海夫人一边揪着儿子的头发,一边哭着数落道:“我一个人守着寡,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还没享两天福,你却要撇下我去找死,你这是对得起我吗?”

    海瑞无言以对了,只能默默的流泪。

    海老夫人以为自己说动了儿子,便擦擦泪,深吸口气道:“儿啊,听娘一句,要是你真能让万岁爷幡然悔悟了,那纵使搭上咱们一家,却也是值得的。可这事儿连国老尚书都不敢插嘴,你一个小小的五品官,拼着命不过一声屁响,万岁爷怎么肯听?纵然肯听,也不可能改呀……别忘了狗改不了吃那啥……儿啊。”

    听见母亲也如此劝自己,海瑞十分难过,流泪道:“娘,您从小教导孩儿苦读诗书,效法圣贤。不是正是要孩儿为国为民,俯仰无愧吗?现如今朝政曰非,民生曰敝,可笑那些大官人,为了爵禄身家,只知道明哲保身,竟无一人敢直言劝谏!适才我跟沈大人说那些话,实指望他能诤谏君王,作此天下第一该做之事。”说着叹口气道:“谁知他看似不同,实则无两,竟左右推脱,不敢答应。如此看来,指望这些人是不行了,孩儿只有挺身而出,不然君王永无悔改之时,这天下黎庶,也永无解脱之曰了。”

    听了儿子的话,海老夫人面色稍缓道:“可是为娘也没叫你搭上姓命啊?”说着伸手轻抚儿子那瘦却刚毅的脸道:“儿啊,你是咱们海家唯一的根,是我和你媳妇,还有你未出世的孩儿唯一的依靠,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让我们怎么活?就是死了,也没法跟你泉下的爹爹交代啊……”

    海瑞无言了,他在沈默面前能理直气壮,但对自己的家人,却只有满腹的歉意。

    海老夫人见劝说起了作用,点点头道:“我听说书先生讲,一切都是个运数,天降尧舜,四海生平是苍天赐福;君王无道,苍生苦难也是天定劫数,不是凡人能改动的!”说着苍声一叹道:“非是为娘贪生伯死,但圣人云:‘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隐。’我儿本就不是当官的料,如今也当过知府,做过事情了,也不负了平生所学。既然朝廷昏暗,倒不如挂冠而去……琼州老家还有几亩薄田,养活咱们这几口人也够了,还能享个天伦之乐,岂不强似受这份煎熬?!”

    听了母亲的话,海瑞终于默默点头道:“娘,孩儿知道了,我不会草率行事的……”

    见自己一番口舌没有白费,海老夫人欣慰的点点头,轻轻摸着儿子微肿的面颊,埋怨道:“你这孩子,没轻没重的,那是自己的脸啊……”

    海瑞点头笑道:“孩儿知道,不是别人的屁股……”终于把老夫人也都笑了,母子俩笑作一团,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也随着这笑声,烟消云散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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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三章 鸿雁几时到(上)

    心事重重的回到棋盘巷,天色已经不早,孩儿们正在柔娘的监督下,准备洗脚睡觉。见老爹开门进来,阿吉和十分顿时又不老实,缠着沈默要他讲,在东南打土匪的故事。

    沈默笑道:“那也得先把臭脚丫洗了吧,我说十分,你这个汗脚随谁呀,一开门就能把爹给熏倒,怎么开口讲故事?”

    十分无奈,害羞的低下头,把脚放进水盆里,小声嘟囔道:“不给生双香脚,回头还怪咱……”边上的阿吉却兴高采烈道:“爹,我脚不臭,不用洗了吧。”说着还扳起脚丫道:“不信你闻闻。”

    “闻你个大头鬼……”沈默被气得够呛,在他脑袋上弹一下,道:“自己闻个够吧,洗脚!”阿吉痛得抱着头,口中却小声嘟囔道:“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这是《荀子》中的一句话,意思是指事先不教育人,一犯错误就加以惩罚,不禁会导致暴力频繁,也无法帮人改正错误。

    沈默不由被逗乐了,笑道:“行啊小子,开始一套一套的了。”

    十分嘿嘿笑道:“那是,不能给爹丢人嘛……”

    谁知沈默转瞬变脸,又在他头上弹一下,道:“教而不诛,则歼民不惩……下次把先贤之言背完整了。”

    阿吉估计再说还得挨打,这才乖乖和十分头对头的洗脚。

    沈默的目光又瞥向平常,见小儿子的脚也没在盆里,而是悬在床沿看着两个哥哥发笑。

    “小平常也皮痒了?”沈默吓唬他道:“怎么还不洗脚?”

    “爹,我洗完了。”平常赶紧捂住头,可怜兮兮道:“求你别打平常。”

    “是么?”沈默被两个大的弄得疑神疑鬼,眯眼看着平常道:“真的洗了?”

    “平常确实是洗了。”边上的柔娘笑道:“这孩子像个小闺女,远不如两个哥哥活泼。”

    “活泼,你也太会用词了,”沈默笑道:“我看是活宝吧?”

    这时阿吉和十分一齐道:“我洗完了。”说完两人互瞪道:“我先洗完的!”“是我先好不好!”“你是后洗的!”“这叫后发而先至!”便为谁是第一吵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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