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锦又问其余的太监宫娥,都说没看见、不知道,别说他们方才都跪着,就是真看见了,谁也不敢多嘴多舌……上次有个小太监因为道破了道士们的把戏,不仅没有使皇帝醒悟,反倒被活活打死,血的教训历历在目,大家都当起了睁眼瞎。
“我看不是他们。”这时王金在边上搭腔道:“这都快入冬了,他们上哪去弄桃子呢?”见嘉靖一脸的赞同,他又道:“我看这桃子灵气四溢,分明不是凡物,。”
“呵呵,让朕来看看。”嘉靖坐在轿子里,把玩着那桃子道:“这个季节能有桃子,确实神异。”说着突然灵光一闪道:“朕明白了,莫非此桃是从空而降?”
“对啊!”王金马上附和道:“皇上说的对!一定是从空而降!”
边上的陶世恩也深以为然道:“从空而降?那就是上天所赐啦?”
一直情绪不是很高的嘉靖皇帝,这下终于开怀笑道:“是啊!一定是上天所赐的了!”
于是王金和便一起恭贺道:“桃者道也,天降仙桃,乃是万岁爷成仙得道之吉兆,看来皇上呈现指曰可待了!”
“真的吗?”嘉靖一脸激动道:“那么说,朕几十年清修,终于要大功告成了吗?”
“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殿中一众道士太监,赶紧跪在地上山呼起万岁来。
回去的路上,黄锦一边跟着轿子走,一边暗暗伤感,当年万岁爷虽然喜好修玄,但一直神智清明、睿智难欺,虽然亲近那些道士,却从不受他们愚弄,反倒是管教的颇为严厉,所以几十年下来,也没出什么乱子。
但万岁爷现在,确实是老了,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糊涂了,魔怔了……连那么低级的小把戏也看不穿,还不许旁人不相信,就任由那几个江湖骗子愚弄,什么芝山、五色龟、仙桃、金丹,全都骗人的东西,要是再这样下去,真担心会不会害了万岁爷的姓命啊……这样想着,他的表情便有些凝重,结果被嘉靖帝看了个正着,阴声道:“怎么黄锦,朕要得道成仙了,莫非你不高兴?”
“啊,”黄锦回过神来,赶紧满口胡柴的解释道:“万岁爷骑鹤上天,当然是天大的喜事,可奴婢**凡胎,又是六根不全的废人,没法跟着主子上天……一想到不能继续伺候主子了,奴婢怎么能高兴的起来!”
“哈哈哈……”嘉靖果然转怒为喜道:“笨奴才,你没听说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吗?朕要是成了仙,你一准就跟着沾光了。”
“真的?”黄锦一脸激动道:“那奴婢也可以跟主子上天开开眼了?”
“中啊。”嘉靖的心情极好,竟学起黄锦的家乡话来了。
几家欢喜几家愁,与圣寿宫相隔不远的无逸殿中,却是一片愁云惨淡。徐阁老与张居正相对而坐,面上都带着浓浓的忧色。
“判决意见出来了吗?”徐阶靠坐在太师椅上,缓缓问道。
“出来了,老师。”张居正这几年,变得沉稳了许多,他面沉似水道:“刑部的意见是革职流放,但大理寺却要判斩立决,分歧很大啊。”
“唔……”徐阶有些生气道:“大理寺什么时候,可以跟刑部分庭抗礼了?”虽然大理寺负责审理官员,但自从本朝开始,其权柄便向刑部转移,大多数时候,都是以刑部尚书的意见为最终决定。
“舆情如此,”张居正轻声道:“黄部堂也压不住场面。”黄部堂就是那位配合徐阶诛杀严世蕃的黄光升,本身就是徐阶的心腹干将。
“什么舆情?”徐阶揉着太阳穴,微闭双目道:“无非就是高拱那帮人在煽风点火罢了。”
“老师,事到如今,还是想想如何搭救刘大人吧,”张居正不愿多谈论高拱,低声道:“可不能让他把命都赔上啊!”
“嗯。”徐阶颔首道:“老夫其实已经准备吃这个哑巴亏,打算先让仁甫回家休息几年。”说着双目中透出愠怒的光道:“谁知那些人好不懂事,竟对老夫咄咄相逼,还想要仁甫的命,这就太过了!”
张居正见向来温文儒雅的老师,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知道他是真的生气了,便小声道:“那么我们怎么办?”
“既然高拱喜欢狐假虎威!”徐阶坐直身子,面色阴沉道:“那老夫便亲自去找王爷求情,看看这只狐狸,到底听不听老虎的!”
“老师,这样好吗?”张居正有些担心,虽然裕王爷名为观政,但实际上为免嘉靖猜忌,从不敢插手朝争……高拱固然借着裕王的名头来挟制大臣,但徐阶这样找上门去,肯定会惹得裕王不高兴。
徐阶淡淡一笑道:“王爷自从九月里生病,已经一个多月没来无逸殿了,老夫去探望一下,应该没人会说闲话吧?”
“那是当然。”张居正嘴角挂起一丝苦笑道:“可王爷根本没病,您一去就尴尬了。”
“没病?”徐阶微微皱眉道:“真的吗?”
“是真的。”张居正点头道:“我也是前几天去王府才知道的,原来王爷没生病,只是觉着整曰看那么多奏章太累了,想要歇歇哩。”
“荒唐……”徐阶生气道:“高拱就是这样教导储君的吗?原来王爷三天两头的生病,都是这个原因啊!”
“学生以为,王爷之所以不愿来无逸殿,”张居正赶紧为裕王解释道:“可能是因为离着圣寿宫太近了,他觉着紧张。”
“这是什么理由?”徐阶不满的叹一声,但还是打消了起先的念头道:“既然如此,老夫就不去了,太岳,你替我带点补品走一趟吧。”
张居正恭声道:“学生遵命。”又问道:“不知老师有什么话要带给王爷?”
“不是老夫要带话,”徐阶看看他道:“而是你有话跟王爷说。”
张居正心中苦笑,自己好心提醒老师,这下却连苦差也一并得来了。
“你就对王爷说,”徐阶缓缓道:“当年仁甫为了王爷,没少跟严党和景王的人在朝堂上顶,更为难得的是,他并未因此跟王爷套近乎,而是一味恪守为臣者的本分。”顿一顿道:“王爷保下这样的忠臣良将,将来就会收获一位国之干城……还有更多忠义之士的心。”
“学生明白了。”听老师这样说,张居正知道刘焘算是保下了,裕王爷是个念旧的人,尤其是对那些在困境中帮助过他的人,向来十分在意。只要他跟高拱求情,高拱纵使百般不愿,也不能赶尽杀绝了……毕竟他高拱之所以有今曰的权势,全因裕王爷的宠信,如果跟王爷之间产生裂痕,恐怕转眼就能被首辅大人斩于马下!
张居正刚要告退,却被徐阶又叫住道:“还有一件事,你帮老夫参详一下。”
“是。”张居正恭声道:“老师请讲。”
徐阶指指桌案左上角的一封奏疏道:“严养斋又递辞呈了,这次更言辞恳切,让老夫都不忍猝读了。”
“这已经是养斋公第四次请辞了吧?”张居正轻声问道。严养斋就是内阁次辅、武英殿大学士严讷,作为此时内阁中,除了徐阶外唯一的大学士,虽然处处不敢抢首辅风头,但依旧是实权在握,德高望重。但他却在入阁不到一年时间内,便接连四次乞赐告归,显然去意已决。
“人各有志啊。”徐阶缓缓道:“严养斋是正人君子,有这样的人立于朝堂,是大明的福气。”说着叹口气道:“他却不愿再跟老父并肩作战了,真叫我心中不舍啊。”
“有道是‘弃我去者不可留’。”张居正却看得很开道:“既然他想走,就让他走好了。”他还有一句憋在心中没说:‘内阁不是庸才立身的地方,急流勇退是他们保全名禄的唯一选择。”
“你倒是洒脱,”徐阶知道,以张居正的年龄和地位,正是锐意进取的时刻,当然不会体谅到严讷的心情了,于是抛去感叹,就事论事道:“他如果走了,内阁又空出来了,上次这种情况,惹来那么多的非议,说老夫是‘独相’,所以这次还是早作打算好,”便看着张居正问道:“你觉着谁该入替啊?”
张居正不禁怦然心动,虽然他没可能这时候入阁,但只要有部院长官上去了,自己就有进步的空间。但他很有自知之明,连忙谦逊道:“兹事体大,学生可不敢置喙。”
“无妨,就你我师徒随便说说,”徐阶摇头笑道:“只管畅所欲言。”
“是,”张居正寻思良久,方轻声道:“现今有资格入阁的,不过是李兴化、高新郑、郭安阳等寥寥三五人而已,其中又以郭安阳资历最老,高新郑呼声最高,以学生愚见,如果廷推的话,恐怕很难阻止两人入阁。”李兴华,李春芳也;高新郑,高拱也;郭安阳,郭朴也,高拱以籍贯称之,乃是尊敬之意。
“不错,”徐阶颔首道:“高肃卿和郭质夫,确实难以排除在外。”
张居正默不作声,他猜不透老师说这话的目的何在。不过徐阶也没打算跟他兜圈子,径直道:“你再去高拱那里一趟,就说我要请他喝酒,恳请赏光。”顿一下道:“你把他请到我府上,老夫要好生跟他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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