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这个朋友没尽到心啊。”沈默又叹一声道:“刚峰兄至刚至阳,锋芒难免刺人,我实不该和他计较这些的。”

    两人正说话,卫士端一碗热乎乎的粥上来,海老夫人上前接了过来,沈默把座位让开,自己坐在床头,把海瑞扶起来,让他靠坐在自己身边。

    海老夫人感激的看看沈默,便坐在床边,舀一勺稀粥,轻轻的吹凉了,送到海瑞嘴边。虽然仍昏迷不醒,但饿坏了的海瑞,仍本能的张开嘴,吃下那一口。

    海老夫人一勺接一勺的喂着儿子,一碗粥见了底,海瑞睁开了眼睛,声音微弱道:“娘……”

    海老夫人的眼泪刷得就下来了。一见母亲哭了,海瑞挣扎着想要给她擦泪,却被沈默按住道:“你就老实点吧。”

    海瑞这才发现,自己竟靠在沈大人的身上,再看看身上还盖着他的大氅,一时间感动的说不出话来。

    这时侍卫又端一碗稀饭过来,海老夫人又要喂给儿子吃,海瑞哪好意思?便坚持要自己吃,海老夫人只好从了他。双手接过母亲手里的粥碗,他的手还有些颤抖,沈默连忙腾出只手,帮他托住了碗。

    感激的看看沈默,海瑞也不用勺子,直接把嘴凑到碗边,几口就把一碗热腾腾的粥喝了下去。这才拿起汤匙,将碗底的残粥刮到碗边,吃了个干干净净。

    两碗热粥下肚,海瑞感觉身上有劲儿了,便要掀被下床,又被沈默按住道:“大夫说要你好生休息,今儿就老实躺着,不许乱动。”

    海老夫人也跟着道:“听沈大人,不许乱动!”待沈默把儿子按倒后,她又细心的把被子掖好,这下海瑞是彻底不能动弹了,但嘴上还不闲着,道:“是谁送我回来的?储济仓那边怎样了?”

    “这个艹心的命啊……”海老夫人叹口气,对沈默道:“你们先聊,老沈给大人泡茶去。”

    沈默微笑道:“泡茶不急,老夫人先去厨房看看,那些年货该怎么规整吧,待会儿还有一车柴米油面,得腾地方才行。”

    海老夫人平时是不受人恩惠的,但她已经被沈默彻底感动,只能安静的听他安排了。

    “储济仓那边已经没事了。”待海老夫人出去,沈默对海瑞道:“官员们只是一时气急,才做出不理智的举动,一见你昏倒了,便全住了手,打你的还主动去顺天府投案,其余人则都散了。”

    “也不能怨他。”海瑞道:“当时太乱了,也不知是哪儿飞来个钱袋子,一下就打在我脑门上了……再说,官员们有怨气,那是正常的,不冲户部的人撒,还能冲谁撒?”

    “这事儿没算完。”沈默道:“我听说他们商量着要上疏,弹劾户部和内阁呢。”

    海瑞闻言摇头道:“没有用……”

    沈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道:“这可不像你海刚峰说的话。”

    海瑞疲惫的笑笑,声音低沉道:“这就是我的心里话,大明朝已经病入膏肓,治标没用,除非治本。”说着望向沈默道:“大明朝的病根在哪里,你知道,我知道,大家都知道,却没人敢触及。不去触及这个根源,就起不了什么作用,上一百次疏也没用!”

    沈默闻言点点头,低声道:“莫非你还存着上疏的想法?”

    海瑞不置可否的笑笑道:“我这个小小的郎中,就是把奏本递上去,皇帝能看到吗?”说着无奈的摇头道:“看不到的……”

    沈默闻言心神一松,其实他这次来海家,一是探视,二是看看能不能劝说海瑞,打消上书的念头,现在见他有放弃之意,哪有不趁热打铁的:“刚峰兄,太夫人年事已高,嫂夫人又有身孕,揭龙鳞的事儿,万万想都不能想啊!”

    海瑞黯然叹息道:“你所说的,正是我无法放下的,算了,不提了,先安心过年吧。”

    “这才是正办。”沈默彻底松口气道:“我带了些年货来,你这次务必收下,好歹让老夫人、嫂夫人补补身子。”

    海瑞深深的望着他,良久才从喉咙中迸出一句道:“大恩不敢言谢。”

    “朋友有通财之义,”沈默摇头道:“你不必多言。”

    “但你的东西,我一样不能收。”谁知下一刻,海瑞却像换了个人似的,道:“请你全带回去吧。”

    沈默难以置信道:“发烧了?”

    “我清醒的很,”海瑞板着脸重复道:“大人的恩惠,我们海家受不起,请你把东西拿回去。”

    “为什么?”沈默面上的笑容敛去。

    “这是大人要我说的,那我就说,”海瑞面容冷淡道:“原本以为你是不同的,谁知与那些人别无二致,道不同不相为谋,我海瑞没有你这样的朋友!也不会收你的东西!”说着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封信道:“早就想寄给你,这次倒省事了。”

    沈默黑着脸接过来,一看信皮子上,银钩铁划的写着一行字道:‘与沈拙言绝交书’,“呵……”他指着海瑞道:“你可以饿得昏倒,也忍心让老娘挨饿?还有未出世的孩子……你、你,我怎么说你啊……”气得他话都不会说了。

    这时海老夫人听到争吵声赶过来,扬手就打海瑞道:“孽畜,怎么能这样对沈大人呢?”

    沈默赶紧拉住海老夫人,道:“刚峰兄可能魇着了,待会儿太医来了,拿针扎扎就好了。”

    “对。”海老夫人也觉着这解释合理,道:“是魇着了,得狠扎!”

    怕再惹母亲生气,海瑞不敢再说话,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盯着沈默。沈默只好退避三舍,在海老夫人无比的歉疚中,离开了海家。

    “你这都发什么疯啊!”把沈默一送走,海老夫人举拐杖要打海瑞,却见儿子病弱的样子,又根本下不去手,只能流泪道:“莫非真是魇着了。”

    海瑞的目光却一片清明道:“娘,我都快五十岁了,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您不要艹心了。”

    “你就是六十了,也不能忘记娘当年教你的,”海老夫人垂泪道:“人要知恩图报啊……”

    “我一刻都没忘记过,娘……”海瑞也流下泪来,道:“孩儿从来没有变过……”

    且不说海家娘俩哭成一团,单说沈默被海瑞卷了个灰头土脸,闷不作声的坐在轿子里。外面的侍卫更是气愤难平,纷纷骂海瑞不识抬举、不在五伦、六亲不认、猪狗不如!

    “你们这群吃材知道什么?”听他们骂得不像话了,沈默却爆发道:“都给我闭嘴!”

    侍卫们心说大人这是拿我们撒气呢,赶紧噤了声。

    待回到家里时,沈默已经恢复如常,只是绝口不提去海瑞家的事,仿佛真忘了这个朋友一般。

    过几曰,不知什么人神通广大,竟把那封‘绝交书’传得街头巷尾、人尽皆知,让沈默颜面扫地,竟气得闭门谢客,看这架势,连年都过不好了。

    就连深居大内的嘉靖皇帝,也听说了‘绝交书’的事儿,竟难得的开心笑道:“这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十多年了,只记得他一次次让人吃瘪,想不到这次,竟让人家狠狠的甩了嘴巴,真想看看他此刻的表情啊!”

    黄锦没有那么恶趣味,相反他还挺同情沈默的,便陪着笑道:“那个叫海瑞的,也忒不是东西,沈大人不嫌他贫寒,折节相交,他却丝毫不珍惜,真是活该穷死病死。”

    “这倒是。”嘉靖闻言若有所思道:“这世上不知好歹的人,实在是太多了……”说这话时,他想到了那些恼人的奏章。原来这十几天来,通政司收到了数以百计的奏疏,都是弹劾内阁和几位尚书的,尤其是徐阁老,几乎要被唾液给淹了。

    遭到大面积弹劾后,徐阶和几位尚书,却按例没有上书自辩,也没有在家里呆着等待处分,而是仍然兢兢业业的在内阁当差,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这让嘉靖十分的欣慰,自己没有选错人啊。也不能让国之股肱太委屈了,嘉靖便将所有的弹劾奏疏留中不发,硬是拖到了腊月二十七衙门放假,好么,有天大的事情,等过了十五回来再说吧。

    只是嘉靖心里很难平静,因为他知道,这些奏疏明着弹劾的是徐阶高耀这些人,但实际上,是在打他这个皇帝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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