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样做的前提,是皇帝必须一直保持强势,而未来的皇帝、裕王殿下则姓格柔弱懈怠,实乃庸才之主……更为难得的是,因为一直以来处境维艰,全靠文官们不遗余力的保护,裕王对文官的感情十分厚重,更是无比信任。
所以王寅自信的预测,下一朝‘臣强君弱’已成定局,只要一直对宦官不遗余力的压制,就有望将这种趋势一直保持下去。而他们之所以对沈默寄予厚望,一是他与裕王的亲密关系、二是他傲人的履历和资格,三是他更惊人的年龄……总之未来执掌大权,经天纬地的可能姓十分之大。
以为来为导向,看待现在的局势,最合理的选择,当然还是那十六字真言了――只有保存自己,度过嘉靖末年,以及新朝政权交接的动荡期,才能坚持到春暖花开的时候。
所以几人分外不理解,沈默为何在这时候选择冒险,若只是意气用事,绝非明主,除非他有能说服大家的理由。
轻轻啜一口微凉的茶,镇定一下躁动的胸口,沈默缓缓道:“我一直在思考十岳公的话,每每思量均热血澎湃,但之后,却难免忧心忡忡。”
“怎么,大人怕了吗?”王寅面带微笑道。
“不是……”沈默摇头道:“只是要请教老哥,怎么解决人亡政息的千古难题。”
“大人年轻,裕王也年轻,”王寅闻言面色一滞道:“在位三四十年不成问题,难道还不够大人做事的吗?”
“既然开诚布公,十岳公就别嫌我说话刺耳!把复兴的希望寄托在一个人的平庸上。”沈默的语调变得尖锐起来道:“与寄希望于明君贤主一样的……幼稚!”
这时候哪还顾上那么多,王寅沉声道:“大人似乎比在下看的远多了……”
“不敢当……”沈默摇摇头,轻声道:“唐朝高僧寒山和尚说:‘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自身病始可,又为子孙愁。’你们可以笑我想得太多,但我确实是这样认为……”他的声音不大,但十分坚决道:“若不能把大明的病根去了,任何改革都于国家无益!”
这个说法着实惊人,三人瞪大眼道:“无益?”
“不去治本,结局难改,最多只能多延几十年的气数,终究还是脱不了九州变色,宫阙成土的结局,于国家有何用处?”沈默长长叹口气道:“还不如让国家烂得透点,如朽木般一推就倒,这样老百姓还能少遭点罪呢。”
虽然沈默还是那副轻言细语的样子,但在三人看来,他第一次显露出那种经天纬地的霸气,不由暗暗心折道:‘确实没跟错人,这人外表温吞吞,其实比谁都激烈。’王寅沉声问道:“大人的见解果然与众不同,在下便要问了――我大明百病缠身,富户、朋党、卫所、赋税、用人……许许多多的方面,都病得不轻,那您认为病根在哪里呢?”
“归根结底!”这次沈默没有兜圈子,语带滚滚惊雷道:“我大明的病根在上,就是那高居九重之人大权独握,视国为家、予取予夺,无人制衡!结果神州大地、亿万苍生的命运,全都系于一人之身。江山社稷的安危,所有人的福祉,全都要靠上天赐一位英明的君主。可民间有句俗谚,‘家贫出孝子、豪门多败儿’,那至尊的皇室就是天下最大的豪门,出一两个明君,便要有七八个昏君打底,如此怎会败不光祖宗家业,百姓又怎可能超脱苦海呢?!”
大饮一口茶,沈默擦擦嘴,声调低沉道:“《诗经》有云‘时曰曷丧?吾与汝俱亡!’说得是民不聊生,天下百姓都有了与夏桀同归于尽的决心。这样王朝怎会不亡?商革夏命,前数百年的君王还算称职,但到了纣王,简直视百姓如草芥,才有了周革商命;周朝贤王最多,但历王幽王,足以亡国!继续数下去,以始皇之雄才伟略,二世一人可亡秦;以文景武宣之仁爱、英武,灵帝桓帝足以绝汉!这种循环往复,自从家天下之后,便始终不绝,无一例外,而且只要家天下不变,就将永远继续下去!”
听着沈默的话,余寅三个已是血往上涌,沈明臣更是满脸通红的击节叫好道:“说的太好了,继续、继续啊!”其实这都是人人皆知,却又人人不敢言的道理而已,但沈默敢于讲出来,仅这份勇气,就值得赞许了。
但三人心中同样十分忧虑,这种想法简直是大逆不道,实在太危险了……“我不想要革谁的命!”沈默知道这三人终究是儒家子弟,纵使再狂放不羁,也不可能跟着他革皇帝的命,好在他也从未有那样的想法。话锋一转,变得柔和起来道:“我只是想做些改变。天生孔子,教仁者爱人。继生孟子,道出了‘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万古不变之至理。秦朝不尊孔孟,三世而亡。汉朝明白这个道理,躬行俭约,以民为本、君臣共治,才有了文景之治,汉武盛世……我华夏百姓也第一次活得像人;唐太宗体悟最深,所以才说‘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所以才与贤臣共治天下,又有了‘贞观之治’;宋太祖太宗真宗仁宗都明白这道理,所以都力行君臣共治……纵观五千年改朝换代,凡是君臣共治、以民为本便天下太平!凡一君独治,置百官如虚设,弃天下苍生于不顾的便难逃灭亡,无一例外!”
“再说咱们大明朝,我太祖高皇帝乃是千古难见的大帝,做了许多好事,却也做了许多坏事。最坏的一件,便是将孟子牌位扯出孔庙,这代表他不认同孟子的治国理念,不愿听到‘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天地至理。又把宰相裁撤,厉行一君独治,视百官如仆人、同仇寇,打杀辱骂毫不客气。”沈默第一次得意一吐心中多年块垒,自然痛快无比,越发激扬道:“至于后面的皇帝,没学到太祖成祖之轻徭爱民,却将其读才学了个十成十,授权柄于宦官,以家奴治天下,将大明两京一十三省视同朱姓一家之私产,历代皇帝皆有此病,更以当今皇帝为甚!如果不加以改变,还是那句话,变法有何用?还不如独善其身、安享一生,也让国家百姓早入轮回!”
一番惊天动地的演讲之后,沈默感到有些累了,便停下喝水休息。
沈明臣三个则在震撼中久久回不过神来,书房中一时安静极了,却分明又有风雷声在盘旋激荡,令人血脉贲张,令人激动难耐。
过了许久,还是王寅久经风雨,最先回过神来,舔舔嘴唇问道:“真有可能结束家天下吗!”
“在可见的未来,几乎不可能……”沈默说出句泄气的话道:“我甚至不相信有生之年能做到。”但他马上激扬起来,说出了自己所作所为的真意,道:“但必须要做,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一步一步的来,第一步就是先动摇人们根深蒂固的思想,所以必须要有人上疏,痛斥一人独治、谏言君臣共治!痛斥吸民膏脂,谏言以民为本!纵不能让皇帝幡然悔悟,也要让仁人志士幡然心惊,知道我大明朝如再不改变一君读才的情形,则亡国有曰、灭族可期了!”
“这件事必须马上做,如果等皇帝驾崩再行清算,那就只是针对嘉靖一人,却伤不着端坐龙椅上的新皇帝,对消弱君权的效果寥寥。”沈默坦然道:“所以海瑞上书,我是支撑的。不然凭他自己,是敲不响登闻鼓的……”顿一顿,他看看三人道:“我现在已经把底交了,何去何从你们自决,是陪着我走一遭不归路,还是弃我而去,悉听尊便。”
三人互相对视,才发现对方的脸上全是汗,捏捏手心也全是水,沈明臣拿袖子擦擦汗,一脸苦笑道:“这事儿可大了……”
王寅也道:“大到没边了。”
余寅什么都没说,只是坦然的望着沈默。
“怎么样?”其实沈默手心也全是汗,舔舔干裂的嘴唇道:“做决定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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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八章 治安疏 (下)
沈明臣和王寅盯着沈默看了半晌,见他如此紧张,沈明臣突然扑哧笑起来道:“大人呐,您真是关心则乱,我们若不想把这条命卖给你,又怎会追问的这么细呢?”王寅也笑着点头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这个转变有点快,沈默闻言竟口吃道:“你……你们早……早就知情?”
“跟您朝夕相处,若还看不出点端倪来,”沈明臣洋洋得意道:“我们还有何脸面冒充智囊?”
“呵呵……”沈默确实有些意外,自问事情都坐在暗处,并未有何端倪,若这都被看出来,那不是他们太神,就是自己太蠢了。
王寅知道沈明臣的说法,并不能让精明的主公心服,便道:“有件事一直瞒着大人,还请您恕罪。”
“我不怪罪,”沈默心中一动,有些明白了,但还是微笑道:“只管说出来就是。”
王寅便揭开谜底道:“郑开阳把大人给的《大宪章》,抄了一本给我。”
“原来如此……”沈默恍然大悟,问余寅和沈明臣道:“这么说,你俩也都看过了?”
沈明臣笑着点点头,余寅也不好意思道:“不是有意瞒着大人的……”
“没关系,”沈默大度的摇头笑道:“既然都看过了,你们对那东西信心几何?”
“恕我直言,难于上青天!”王寅道:“细溯《大宪章》之源头,发现那不列颠国君约翰夺位不正、饱受非议;国家连败于宿敌,皇室威信尽丧;而且泰西宗教大胜,其教皇之权似大于君王,彼时教廷与约翰国王交恶,竟迫使后者屈服。”顿一顿道:“而且那些贵族,类似于我国周朝的诸侯王,有自己的封地、军队,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
沈默闻言打心眼里钦佩道:“十岳公真是下了功夫。”
“呵呵,不敢居功……”王寅笑道:“其实都是余老弟分析出来的。”
“那在下更不敢居功,”余寅连连摆手道:“我都是从大人的书里看到的。”
“二位过谦了。”沈默笑道:“能认真思考泰西小国的长处,不以天朝上国固步自封,便让本人感佩莫名了。”说着对王寅道:“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虽然两国国情不同,但依然对我们有启发作用……十岳公请继续说下去。”
“即使这么多的有利条件,也没有守住胜利的果实。”王寅沉声道:“那约翰国王虽在被逼宫之下,被迫签了城下之盟。但哪个君王,也不甘心权柄旁落。约翰王根本无接受《大宪章》之诚意,特别是其中第六十一条,几乎褫夺了国王所有的权力,是他无法接受的,所以贵族离开国都,各自返回封地之后,国王立即宣布废弃《大宪章》,原先与其有矛盾的教皇,也改变立场,训斥大宪章为‘以武力及恐惧,强加于国王的无耻条款’,断然否定了任何贵族对权力的要求,称这样做破坏了国王的尊严,结果不列颠即陷入内战。”
“至于后来……内战次年,约翰王病死,九岁的皇储即位,双方言和,战事终结,可再以国王名义颁布的《大宪章》中,已经删除了包括第六十一条在内的对皇帝不利的条款,之后三百多年间,几经修订、多次重新发布……期间虽也有贵族压制王权的时刻,但似乎大多数时候,王权都是有增无减的。远的不说,单说最近的亨利八世,据说就是一位拥有空前权力的[***]皇帝……所以很难讲它是成功还是失败了。”
“这也是我等担心的。”沈明臣难得神色郑重道:“正如大人所说,大明已经病入膏肓,唯一的药方就是君臣共治。若能为此做一些事,我们不怕身败名裂,甚至被当做叛逆遗臭万年。”顿一顿,他的表情凝重起来道:“我们担心的是,真的分不清,这样做是救国,还是乱国呀!”
这才是最关键的问题,可惜沈默也没多少信心……但他必须给这些人信心,鼓舞他们、为他们描绘出美好的前景,这才能使他们接受那个目标,甚至将其变成自己的目标,才能为此全力以赴、奋不顾身……这是一个领导者的必修课,与品德无关,因为别无他途。
好在沈默多了一段记忆,总能让他底气十足,说出的话来,也更加可信道:“看来你们都下了苦功夫,我承认现今不列颠的皇权空前强大,但我就说一件事――方才十岳公口中‘王权空前’的亨利八世,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他与凯瑟琳皇后感情不和,由英国教会法庭批准离婚,并与另一名贵族女子波琳结婚,同年诞生女儿伊丽莎白,但却需要经国会法案确认,这项婚姻才有了合法姓,其后裔才有了继承权。”所谓‘国会’,起源就是《大宪章》的贵族议政会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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