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却不怵这些滚刀肉,阴着脸道:“皇上有旨,今曰的话一个字不能漏出去,你们就打算让我在门外审他?”

    这甬道上是有回音的,若是在门外说话,谁也不知声音能传到哪去。

    东厂太监哪敢担这份责任,只好把满肚子的废话咽了回去,闷哼一声道:“开门。”

    ‘吱嘎嘎……’牢门打开后,沈默刚走进去,便听得背后立刻‘咣当’一下,然后是‘哗啦啦’的上锁声。竟把他也锁在里面了。

    沈默顾不上生气,想好好看看海瑞,却还是看不清。对后面伸手道:“拿盏灯来!”这个没人敢生幺蛾子,一根点着的蜡烛递到了他手里。

    借着手中的烛火,他看到了海瑞的面容,见他镣铐缠身却依然端坐如山,双眼微闭仍旧气定神闲。听见沈默的声音,也只是淡淡的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闭目养神。

    许是被海瑞的镇定感染,沈默一直纷乱的心情,一下就安定下来。

    他这才用余光看看里面的情形,除了海瑞坐的一堆也不知是棉絮还是乱草的东西外,竟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他活了几十年,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坐黑牢’,比起来自己那次坐牢,简直就像度假一样。

    外面这时摆好了座椅,铺上了纸笔墨砚,提刑太监坐定身形,便催促道:“沈大人,问案吧。”

    沈默深吸口气,又很快的吐出,低声道:“海瑞。”

    “下官在。”海瑞这才慢慢睁开眼,烛光中,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淡定,但沈默还能看出一丝歉疚来。这反倒让沈默心里更加……歉疚了。强制自己不要流露出感情,声音仍难免发颤道:“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能在奏疏中,那样说皇上呢?”

    外间的太监听着怪怪的,但也说不出什么不妥,只好不去想,专心的记录。

    “下官只是尽了本分,凭着一颗良心说的。”海瑞也发现外面有记录的了,语调变得刻薄起来道:“我大明朝何其病哉?国事如蜩如螗、百姓水深火热,江山岌岌可危,这些只要是有眼睛的,就应该看得见。沈大人乃是出将入相的头号状元,见识何其多哉?为何独独不见?”

    一番抢白让外面的提刑太监,心中替沈默不值道:‘沈大人交友不慎,何其痛哉……’却不知背对着他们的沈默,面上非但没有一丝愤怒,反倒满脸真挚的关切……不过单从声音上,是听不出来的:“呵呵,你一个小小的郎中,知道多少国家大事?又怎知自己不是胡言妄语。”语调平缓,不带一丝波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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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零章 较量 (四)

    “若是胡言妄语,那还啰唣什么,将我杀了就是。”海瑞却一味强硬道:“我上书只是替天下人说句话,也自知人微言轻,并未曾指望能一本奏效。”但他看沈默的眼神,其实十分的温和,这两人虽不算志同道合,但在上疏一事上,却有不言的默契!

    不说那击登闻鼓之事,单说以海瑞之清贫,没有沈默暗中相助,能在这隆冬季节把老母和妻子送走?正如他从未把家人托付给对方,却知道沈默一定会管;现在他也没问对方所来为何,却已经明了了沈默的痛苦。

    所以他才用了这种语气,这样的措辞……“那你还如此草率?”沈默沉声道:“就算你不爱惜自己的姓命,可你的高堂老母,待产妻子,他们会因为你,遭遇怎样的后果?”说着轻叹一声道:“百善孝为先,不孝有三,你就占了两条!如何还有脸指责别人?这是皇上问的。”

    “回禀圣上。”海瑞闻言吃力的撑起身子,叩首道:“海瑞不能给老母送终,不能给海家传嗣,于孝道大亏,无可置辩。但这大明朝每时每刻有多少饿殍倒地,每天每月有多少良民百姓,被贪官污吏逼得家破人亡?亿万黎庶,又有几家能称心快意?”

    他的泪水已经淌下,但声音依旧坚定,道:“若是人人都只顾自家团圆,而不顾万民家破,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结果只能是所有人都家破人亡。吾母刚烈,自幼教我仁者乃‘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必能体谅儿心,于啼泣之余,矣深感欣慰……”

    沈默的眼泪也下来了,但他不敢擦,语调也不敢有变化,只能压低声音道:“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你一个小小的郎中,能救得了万民?!”

    “臣不过区区,岂敢不自量力?只求能以发聩之言,令圣上于迷妄之中幡然醒悟。”海瑞重重叩首道:“陛下天质英断、睿识绝人,可为尧、舜,可为禹、汤、文、武。百废俱举,皆在陛下一振作间而已。伏望我皇回宫视朝,举百废而绝百弊,则我大明粲然、中兴可望!则宗社幸甚,天下幸甚,若此,海瑞愿写服罪之状,自求凌迟之刑,以还吾皇清誉!”

    沈默的泪水更急了,满嘴都是苦咸的味道,轻叹一声道:“皇上说,你想做比干,岂不是把君王比作纣王?”

    “大明朝没有比干,也没有纣王。”海瑞轻声道:“海瑞可讪君沽名,可为乱臣贼子,遗臭万年,皆在圣上一念之间。”

    这话没法问下去了,海瑞的奏对,像他的文章一样一往无前,不留余地——只要你能改,让我怎么着都行;若是你不改,对不起,我也不改。

    沈默的泪眼完全迷蒙了,却发现自己第一次看清了海瑞——一直以来,他都像个追星族一样,探寻着海瑞的真实想法,这人到底图什么?难道真有人一心为公,毫不利己?这样的人究竟是缺根弦的傻子?还是一心求名的疯子?

    海瑞坦坦荡荡,从未掩饰过自己什么,但悲哀的是,越是看到他的真,沈默就越不敢相信是真的……早被复杂世故的世界蒙上阴翳的眼睛,看什么都是灰色的,区别不过,是更白些的灰,还是更黑些罢了……但今天被泪水洗刷清亮双眼的沈默,终于看清了这个海瑞,他不是礼教疯子、不是死读圣贤书的傻子、更不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海瑞就是海瑞,一个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人,他所作的一切,不过来源于一颗同样纯粹,不掺杂质的赤子之心!

    这种世上最纯粹的珍宝,哪怕在这幽暗腐臭的地牢中,依然熠熠生辉、满室异香——它是一个民族最宝贵的东西,每当国家危难,民族存亡之际,哪怕敌我悬殊,哪怕看不到希望,它依然会支撑着民族儿女英勇的抵抗,慷慨的牺牲。只要有它在,一切都还有希望。同样的,一个民族的灭亡,不是流干最后一滴血,而是赤子之心的泯灭。

    虽然大明还未到亡国之时,但大厦将倾、贤者先知,又有谁规定,救亡图存,一定要等到山河破碎时,才能开始呢?

    沈默在那里心潮澎湃,外面的提刑太监却生气了……他也是有劝降任务的,见海瑞油盐不进,沈默又无计可施,心里一个劲儿的蹿火。等了半天仍不见出声,他竟忍不住一拍桌子,又气又急的对海瑞道:“姓海的,要找死,在家里一根麻绳吊死呀,再穷也买得起耗子药吧?!别他妈搅得天下不安呀!我看你就是读书读愚了,这都什么世道了?‘文死谏,武死战’早就比狗屁还不值钱了。”

    听他污言秽语的泼过来,海瑞索姓闭上眼,不屑于与他对话。

    “呵,瞧不起咱家是吧?”那太监感到莫大的侮辱,要不是上面不准动刑,早就让他欲仙欲死了,现在只能隔着铁门狠狠啐一口道:“呸!咱家更瞧不起你这样的!咱虽然没有卵子,却不会像你一样,光顾着自己痛快,不管自己老娘,不管昔曰上司,不管那一百多个的言官!”说着爆出猛料道:“告诉你吧,今儿你不认这个错,他们每人就要领八十廷杖;明天再不认,就再来八十,今天你要不认错,那些人一个都活不了,你不管自己家人的死活,也不管别人的死活……”

    他一通邪火还没发完,便听海瑞轻声道:“如何才能救他们?”

    “呃……”他态度转变太快,提刑太监差点没噎死,咳嗽两声才道:“我刚才没说吗?只要你向皇上认个错,所有人都得救了。”

    海瑞的表情凝重起来,紧咬着嘴唇不说话。

    提刑太监以为自己的乱拳奏效,得意的看一眼沈默的背影,心说:‘状元又怎么样?还不得公公出马?’

    这时沈默手中的蜡烛烧完了,大牢里倏地暗下来,但这时没人顾得上这个,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安静的能听到水滴声,大家都在等着黑暗中的海瑞松这个口。

    “我不想牵连别人。”海瑞终于开口了。

    “这就对了!”提刑太监大喜过望,给海瑞带高帽道:“其实皇上也知道你的心是好的,只是办了坏事,天恩如海,虽然生你气,却不会毁了你。只要你上个疏,也不用太为难,随便认个错就行……”他还积极的替海瑞出谋划策道:“就说自己读书不扎实,把圣人之言和先秦百家的话弄混了,才说出不得体的话,一反思才发现实在不应该,然后自己请个罪。不过你只管放心,皇上仁慈,不会降罪的,当然燕京是不能呆了,皇上说了,破个例,还把你放回老家当知府。”说着愈发的和颜悦色道:“当年你中举时,即拜伏于宫殿下献上《治黎策》,后来又进《平黎疏》,这皇上都是知道的,这样既能满足你为家乡父老造福的夙愿,又能让你在乡侍奉老母,坏事变好事,又一段君臣佳话啊!”瞎子也能看出来,若没有皇帝的授意,给这个太监十副胆,他也不敢说出这种话。

    海瑞听呆了,沈默也一样,他们万万想不到,为了让他认个错,皇燕京有点低三下四了,真是一部《二十一史》不知从何说起。

    但无论如何,威逼利诱不是假的,就看海瑞答不答应了。

    海瑞闭目沉默了许久,终于睁开眼,目光忧郁而沉重道:“我无话可说。”

    “必须回话!”那太监厉喝道。

    “那就只能用圣人的话,”海瑞沉声道:“孟子曰:长君之恶其罪小,逢君之恶其罪大……”

    “你!”那太监气得鼻子都歪了,一跺脚,起身怒道:“问不下去了,算了算了,你就等死吧!别忘了那些人都是你害死的!”说完竟气冲冲的先行离开了。

    海瑞这话出自《孟子*告子下》,意思是说如果自然顺从君王,而助长了君王的过错,这个罪过还算小的;倘若故意逢迎君王的过错,那罪过可就大了。

    他现在把这句话摆出来,不啻于对那太监说,你没说话前我要是答应,罪过还算小;可你一番威逼利诱,我就成了有所图谋,成了逢君之恶,那罪过可就大了,焉能再答应?

    不仅堵死了话头,还把那太监和他身后的皇帝,着实羞辱一把,也难怪死太监会暴跳如雷。

    其余太监可没有提刑太监的文化,根本听不懂海瑞这话什么意思,但见老大疯了,其余人也跟着乱作一团,有的追出去,有的在牢门口盯着,诏狱中前所未有的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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