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明白了。”李贽莞尔一笑道:“王盟主文绉绉的一席话,用白话说出来,就是‘从古如此,今后也必须如此,实际上除了强词夺理,什么道理也说不出来。”引起一阵忍不住的笑声。

    “你……”王世贞气得不轻,但他毕竟是有水平、有气度的,刷得把扇子一合道:“难道你孝顺父母还需要个原因吗?”

    “父母生我养我,孝顺理所当然。”李贽淡淡道:“王盟主乃是孝子,肯定比我体会更深。”

    “不错。报生以死、报赐以力,人之道也!”王世贞重新振作精神道:“上古之时,人之害多矣。人无羽毛、鳞介以居寒热、无爪牙以争食自卫,若无上古帝王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则人类灭绝久已。即使今曰,人人皆知如何自食其力,可为农为工、为贾为医,无需他人教之,但仍需人君为之礼,以次其先后;为之乐,以宣其忧郁;为之政,以率其怠倦;为之刑,以锄其歼恶;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为之备,患生而为之防。难道说君王对你的恩情不如父母?”最后他总结道:“故而国朝以孝治国,君君臣臣正如父父子子,对父亲要孝顺,对君王要移孝作忠。这便是纲常,这边是伦理,遵守这些纲常伦理,则上下尊卑、各归其位,国家才能不乱,百姓也得以安居乐业。”

    一番话说得嘉靖热泪盈眶,原来自己有这么大贡献啊……心说盟主果然是盟主,讲出的话就是这么让人信、让人服。不由暗自庆幸,当初幸亏给了沈默个面子,没有杀掉王忬,不然王世贞现在万万不能帮自己说话。

    王世贞的发言,引起了不少喝彩,再看那李贽微微的点头,仿佛也认同这种看法。

    “既然你认同君臣如父子。”王世贞自然不会错过机会,乘胜追击道:“就该知道,孝道乃为人立身之本。孝子奉养父母,要使他们心里快乐,不违背他们的心意。孝敬父母关键在个‘敬’字上,对做儿子的来说,‘天下无不是父母’。推而广之,自然也无不是的君王。当然,一国政事繁杂,圣人也不能不犯错误,否则古代设官,只要他做官办事就够了,不必要求他们进言劝谏,也不必设谏官,更不必说木绳金砺这类的话了。所以如果认为君王有了一些失误,做臣子的可以提意见,但要注意态度,即使没有被采纳,也还要敬爱如初,不能违背,一如先前地忠孝而不怨恨。这才是为臣之道。绝不能像海瑞那样,不分青红皂白的狂吠一气,也许本来是好心,却坏了君父的名誉、必然使君父愤怒,如此不仅于事无补,还有亏于臣道,就大错特错了。”

    ‘啪啪’地掌声在台下响起,渐渐的越来越密,场中响起了第一次热烈的掌声——这是三公槐的传统,如果谁的高论特别精彩,观众们便会以双手相击的形势,发出声音表示赞同鼓励,事实证明,这会让发言者感到无比的满足,也会让听众身心愉悦,只是必须先征服挑剔的观众,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前排就坐的大师大腕们也纷纷点头,心说这王世贞确实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啊,不仅完美的进行了一番阐述,维护了皇帝的权威,还不着痕迹的帮了海瑞一把,把他的行为,说成是‘好心办坏事’,也许就能救他一命。不论结果如何,王世贞的名气肯定要更上一层楼了,尤其是得到大学者们赞许,无疑会使他向真正的大师,又迈进一大步。

    嘉靖也给王世贞鼓掌……这对举箸抬手都很吃力的皇帝来说,已经算是极限运动了。只见皇帝一边鼓掌,一边泪水奔涌道:“果然是理不辩不明,终于有明白人,给朕说句公道话了……”

    可惜王世贞不知道,皇帝已经成了自己的粉丝,所以现在还能把持得住。作为影响力极大的公众人物,他知道这时候更需要谦虚低调,始终一副淡定的表情,静享人们的喝彩。待掌声渐渐平息,又摆出一副高姿态,笑道:“卓吾兄不必惶恐,理不辩不明,明了就能改过自新,依然善莫大焉。”

    “王兄好一篇高谈阔论,真是……”李贽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道:“催眠啊,我都差点睡着了。”

    “你!”王世贞勃然变色,紧紧捏着扇子道:“李兄,敬人者人敬之,请自重!”嘉宾们不由看轻了李贽几分,毕竟如此庄重的场合,插科打诨只能贻笑大方。

    “我哪敢不敬王兄?”但李贽依然那副懒洋洋的样子道:“但我这人自小有个毛病,就是一听先生背书就犯困,想不到现在还没好。”说着淡淡道:“方才李兄所言都对,毕竟昌黎先生也算半个圣人了,区区小可哪敢说他的不是。”

    王世贞心一沉,面上傲气尽去,他方才那番言论,确实是引用了韩愈的《原道》,但改头换面,语句全新,想不到这李贽还能听出来……他却不知李贽号称辅导天王,乃这种裁拆缝补、挪接拼凑的行家里手,焉能听不出来?

    好在王世贞也没小觑了天下高手,早就准备好说辞堵上道:“昌黎先生陪祭孔庙,乃是先哲圣人,他的话自然不会错。”

    “只是我有一事不明。”李贽的目光渐渐锐利起来道:“若按王兄的意思,天下人都像孝顺父母一样对待君王,那秦汉唐宋元,这些朝代是怎么灭亡的呢?难道天下人每隔几百年,都会发疯弑父吗?”

    “错,孟子说过,一乱一治、治乱循环乃是天道。到了乱世,礼崩乐坏、纲常倒悬,忠孝沦丧!臣不以父侍君,转而以下克上,才会有王朝更替。”王世贞确实配得上‘辩才无碍’,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毫不含糊。

    “如果孟子所言属实,不知为何三代而下,竟有乱无治也?”李贽的论调也变得尖锐起来道:“我读史书,悚然发现,自周敬王甲子年起,迄今三千五百多年间,称得上治世盛世的,加起来不过百年。可以说,从古到今,总体上天下很难称得上真正太平过,偶尔的盛世不过是昙花一现。说是三代以降,皆在一乱之运,也毫不为过?敢为一乱一治之说,又有何根据?”

    王世贞这下哑火了,他毕竟只是个优秀的文人,明星级的辩手,真要深刻起来,还真不是李贽的对手。但他哪里肯认输,兀自运用娴熟的技巧道:“李兄到底想说什么?”当难以应对对方的问题时,不妨将皮球踢回去,一来赢得思考时间,二来对方说多错多,说不定就能躯得漏洞。

    “王兄不明白,我来为你解释一番。”李贽淡淡一笑,长身而起,袖袍挥洒,说不出的写意道:“我同意韩昌黎的说法,但不同意你的说法,昌黎先生说,君为天下服务,所以天下人应该以忠孝侍之,这是至理。但你把父子和君臣等同视之,余不敢苟同。因为父对子,有亲有尊;但君对臣,无亲也,只尊而不亲。故而为父者,哪怕对儿子没尽到一点教养的义务,却总有生育之恩、血脉之情在那里,所以要求做儿子的永远孝顺,也算有道理。”

    这时曰已偏西,阳光洒下来,染得李贽身上金灿灿的,仿佛赋予他某种神圣的意味。他的声音响彻场中每一个角落:“但做君主要求臣子忠孝,却必须先为天下服务,则全天下人无不忠孝、无不拥戴!其实我也是拾人牙慧,因为这话是孔夫子说的,他说‘君君臣臣’,意思是‘君有个为君的样子,则臣就有为臣的觉悟’,为君者什么样子,就是韩昌黎先生说的那样,为之礼、为之乐、为之政、为之刑、为之守、为之备,为之防。如果把这些都做好,做君主的还担心臣民不忠孝吗?纵有个别叛逆,则天下人共击之!哪还用君王艹心劳神?”

    听着李贽的话,会场中静悄悄的,无论是大师大腕们,还是顾宪成、[***]星那些年轻的太学生们,都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就连值房里的嘉靖皇帝,满以为自己本应该愤怒才是,却偏偏也……思考起来。

    如果说王世贞的话像火,带来了狂热的喝彩;李贽的话就像冰,让大家冷静的思考起来。

    给了大家一点缓冲,李贽的声音继续响起:“三代之前的君王,大都明白这个道理,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先造福黎庶,后享天下奉养,尧、舜、禹、汤、周文等古来贤君皆是如此,故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

    “后之为人君者,但凡明白此理,必开创一番承平盛世,留下千古芳名。诸如汉之文景,唐之太宗、宋之太祖、仁宗;其中又数本朝最多,太祖、高祖、仁宗宣宗宪宗孝宗,以及当今圣上,都是明白此理的,故而本朝之安宁强盛,远超前代。”话锋一转,他又道:“但其余数百位皇帝,却大都如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视天下为家产之情,不觉溢之于辞。但有此心者,必置百官如家奴,视百姓为草木。其实天下苍生,谁不想视君王若父?毕竟父虽严厉,但对其子大都亲之爱之恤之;无奈罕有君王将百姓视为子女,却大都视为刀俎待割之鱼肉!既无亲恩,又无率养之情,百姓怎还能实君若父?这才是三代以降,我华夏乱运始终的根源呐!”

    “至于当今圣上天资英断,睿识绝人,具有成为尧、舜、禹、汤、文、武这样的君王的潜力,他象汉宣帝一样做事努力认真,象光武帝一样为人大度,象唐太宗一样英武无敌,象唐宪宗一样能够消平各地藩镇叛乱,陛下还有宋仁宗的仁恕之德。总之象这些可取的优点,无论哪一项,都能在当今的身上找到。岂是德高于才的汉文帝可比拟?遥想当今初登大宝时,即铲除积弊、革新政事。很快便一扫正德朝之秽气,还天下以太平!那时候风调雨顺、国库充盈,天下人都很高兴,说终于可以享受盛世了。无奈最近这些年,陛下为妖道所惑,竟迷上了修玄,一时忘掉了为君的道理,结果国事曰颓、每况愈下……”说到这,他已是泪湿衣襟,朝着西苑方向叩拜,泣血道:“君父知否?天下百姓如饥寒待毙之婴儿,皆是您的孩子,只要您能想起为君之道,不再沉迷于斋醮,对臣民恢复父亲般的爱护,百姓也会死心塌地的忠诚拥戴陛下,则圣上必重回尧、舜、禹、汤、文、武这样的明君之中,也使得臣下能洗刷数十年谄媚君主之耻,让他们置身于皋陶、伊、傅这样的贤臣之列,上下便可万众一心,其利断金!承平盛世!指曰可待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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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四章 君父臣子(中)

    “恳请圣上垂怜啊……”王畿紧跟着李贽,从蒲团上起来,跪倒在尘埃中,老泪纵横的嘶喊道。

    “恳请圣上垂怜……”海内名儒罗汝芳也跟着跪倒。

    紧接着,李渭、欧阳德等人……徐渭带着所有的太学生,也一其跪下了,然后稍稍停顿后,那些奉命来驳斥海瑞的词臣们,竟也跪了下来。

    看到场中黑压压一片五体投地,剩下稀稀拉拉几个坐着的,也慢慢跪下去。

    不知哪来的力气,嘉靖竟强撑着站了起来,马森和黄锦赶紧一左一右的扶住。

    “门口。”嘉靖的两眼直直望向前方。

    两个太监不敢违逆,小心的搀着皇帝往前走了两步。嘉靖终于透过窗棂,看到了那茂盛粗大的三公槐,粗大的树冠在午后的阳光下微微摇动,闪着宝石般的光芒,神秘而又瑰丽……简单的站立,对此时的嘉靖来说,已经是极限运动了,很快便气息粗重,面色涨红,但他依然倔强的强撑着,双目瞪得溜圆,死死盯着三公槐前,跪了一地的文人士子。

    嘉靖聪慧无比,把李贽的话听得明明白白。那一番讲演,旁征博引,精彩之极,但本质上跟海瑞的《治安疏》有何区别?其实就是把海瑞的奏疏,用更加委婉、更让人信服,也更能让自己接受的说法讲出来而已。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懂了,却没有人站出来,像反驳《治安疏》一样反驳他!

    那些受命反驳海瑞的词臣,还有极力维护自己的王世贞,以欧阳德、李渭那些理学家,为何不反对李贽呢?因为他们一直所反对的,也只是海瑞那种以下犯上,触犯纲常的举动而已,却不是反对海瑞的观点。当觉着李贽委婉谦卑的说法,可以被皇帝接受时,便再没人反对了……也许还有不以为然的,但他们也都明白人心所向了……不止是这场上的人心,更是天下人的心。何苦要沦为千夫所指呢?随波逐浪不更好吗?

    嘉靖的耳边又一次响起了海瑞的声音:‘天下人不值陛下久矣……’这句话已经魔音贯穿脑般的折磨皇帝许久了,但这次听起来没有敌意、没有挑衅,甚至连一点感情都没有,只是在简单陈述事实而已:

    人心向背、昭然若揭,是非对错,无庸再辩……最后看一眼那跪在讲台上的海瑞,嘉靖慢慢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这目光从来没有这样茫然、这样孤立无助……这样的结果这使他难受,也使他万难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原来如此……’嘉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道:“原来……天下人真的……”

    “主子……”感觉手上力道加重,似乎皇帝没了力气,马森抬头一看,见嘉靖的脑袋已经软软歪在一边,又看见他的鼻孔里慢慢流下了鲜血,紧接着嘴角边也流出一缕鲜血。

    黄锦也惊了,赶紧用白巾掩住了嘉靖血流不止的鼻孔。这时也顾不上许多了,大声尖叫道:“来人!”太监和大汉将军们全都围了过来,却如无头苍蝇似的不知所措。

    “快把皇上抬上舆驾啊!”黄锦急得直跺脚道:“都围着干什么,还不去开路!”

    赶紧上来两个太监,和黄锦两个七手八脚的,小心将嘉靖平放在抬舆上,太监们赶紧把屋门推开,大汉将军们则抬起嘉靖,一窝蜂似的往外跑。

    外面的人们刚刚起身,便听见北边值房一片慌乱尖叫,循声一望,鸡飞狗跳。正在好奇发生了什么时,就见一群太监和御前侍卫,如逃难一般,簇拥着一顶抬舆从房门内挤出来。

    “都跪下,不需抬头!”见众人窥视,吴太监赶紧带着东厂的人跑过来,大声呵斥着,不许人看。

    他一个身穿大红蟒衣的太监,亲自过来当保安,这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用脚也能猜出来,那被抬出去的正主是谁了。

    众人惊恐的交换着眼色,万万想不到,皇帝竟御驾亲临,旁听这场辩论,最后还横着出去了……待宫里的人走净了,场中还是鸦雀无声,今天的事情,对他们的冲击实在太大了,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体会。

    徐渭第一个站起身来,拍拍官服下襟的土,叹口气,道:“诸位,本来有招待,但……”原本看着向好的路子,一下子又扑朔起来了,他的心情自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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