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寝宫中,徐阶已经调整好心情。看见黄锦捧着一碗老参汤,用小勺舀了,小心的服侍皇帝喝下去。

    嘉靖很努力的张嘴喝一口下去,但食道已经彻底闭上,凭他怎么用力,也咽不下去,结果汤水又从嘴角溢出来,顺着胡须往下淌。

    黄锦流着泪,赶忙拿起搭在胳膊上的白棉巾,小心的给皇上擦干净嘴和胡须。

    徐阶的眼眶也早蓄满了泪水,但他身为首相,此刻大明的主心骨,别人能悲切,他却不能,他必须要‘观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要比平时更加冷静才行。深吸口气,将眼泪收回去,徐阶躬身道:“臣,恳请陛下回宫。”

    “回……宫?”嘉靖的目光有些迷茫,自己不就在宫里吗?

    “回大内。”徐阶轻声道。

    嘉靖的目光一紧,他知道徐阶什么意思了——自己的大限到了!皇帝是一国的体面所在,起居行止都必须合乎礼仪,就是死,也得死在合适的地方。

    正德武宗皇帝,常年不在宫中居住,最后在宫外的豹房中驾崩,丢尽了国家脸面,且必为后世所嘲讽。徐阶一直担心的,正是皇帝重蹈武宗的覆辙。这几个月一直恳请皇帝移驾回宫。

    但嘉靖是绝对不想回那阴森森的大内,那里有他太多惨痛的回忆,大殿里盘绕着阴魂,龙床上虽是都有索命的怨灵,让他无比的恐惧与厌弃。所以自壬寅宫变后,二十余年来,他便没在紫禁城中住过一宿,因为他坚信只要住一晚上,那些鬼魂就会把自己害死。

    所以无论徐阶如何请求,嘉靖都坚决不答应,听得实在烦了,对自己的首辅下令道:“除非到朕驾崩的那天,否则别再提此事!”徐阶果然再不说了。

    现在时隔两个月,徐阶旧事重提,必然是限定条件满足了……见皇帝愣在那里,徐阶只好再说一遍道:“恳请皇上回宫……”

    “终于到曰子了吗?”嘉靖回过神来,惨然道:“回去,朕不能学堂兄,让人家笑话朱家的皇帝不懂规矩……”

    “万岁圣明……”徐阶高声道:“准备起驾,回乾清宫!”外面的仪仗卫队早就准备好了,闻声把銮舆直接抬进了寝宫。

    看到銮舆上的御座,已经改成了龙床,嘉靖的瞳孔一缩道:“朕……要坐着。”

    “皇上……”徐阶和黄锦为难的望着他到。

    “扶起朕来。”嘉靖却目光决绝的下令道:“替朕梳洗。”

    黄锦望了望徐阶,见他点头,便赶紧起身,在两个小太监的协助下,把软绵无力的皇帝扶起来,驾到躺椅上。小心翼翼的给他梳头挽髻。黄锦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给皇帝梳洗了,所以每一个动作都无比的用心,竟有了郑重庄严的意味。

    替皇帝净了面,梳好了胡须,两个太监扯着嘉靖的藏青色道袍,要给皇帝套上。

    看看那熟悉的道袍,嘉靖闭上了眼睛,缓缓道:“衮服……”

    黄锦没听清楚,心说怎么骂起人来了?正在那迟疑着呢,身后的徐阶却沉声道:“皇上要穿龙袍!”

    “哦……”黄锦心中一阵惊喜,赶紧斥退小太监道:“把这件收了!”

    ‘还找得着吗?’徐阶突然有些担心。

    当然找得找!黄锦小跑着到墙角处的一排衣柜,来到最中间的一个,双手拉开柜门,帝王最郑重的衮冕之服,便出现在众人眼前。

    黄锦擦干净手,小心翼翼的先捧出玄表朱里、冠上朱覆、前后十二旒的皂纱帝王冕,身后的小太监赶紧用托盘接了;再捧出曰月在肩、星山在后、龙在两袖、衣玄裳黄的十二章帝王衮服,又一个太监,上前用托盘接了。

    接着是素纱青缘的中单;绣着龙一火三的黄色蔽膝;素表朱里的大带;以及革带、玉佩、大绶、朱袜等;这些帝王之物,虽然许多年没被穿戴过,但仍然一尘不染,就像新的一样。

    把所有部件拿齐了,太监们整齐的跪在嘉靖面前,高高举起托盘。

    这套帝王冠冕仅仅就是摆在那里,也使寝宫中的庄严之气大盛,那些因为嘉靖老病,而心里不把他当回事儿的宫人,一下恢复了对皇帝的敬畏,全都瑟缩着不敢仰视。

    看着这些东西,嘉靖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舍,但很快又无影无踪了。

    “奴婢,伺候主子更衣……”黄锦脸上挂着笑,笑中带着泪,跪在龙床边,先给嘉靖穿好朝靴,然后直起身子,将皇帝的一只手臂挽放在自己的颈背上,把他架起来,想给他把衮服穿上。这活一个人可干不了,几个太监上前,一起协作着给他一件件穿好。

    但更麻烦的是,穿完了怎么办?嘉靖完全坐不住,可也不能老让人扶着吧?

    嘉靖望向李时珍,双目露出浓重的乞求之色。

    李时珍明白病人的心理,便出声道:“你们都闪开。”

    太监们早习惯了李先生的喝令,赶紧让开地方,李时珍凑在嘉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嘉靖的目光顿时变得狂喜,道:“好!”李时珍便从医箱中拿出针囊,在嘉靖的脖颈、四肢、躯干各处,都植入了纤细若毫的银针,做完这一切,他仍不退下,仿佛在等嘉靖说点什么。

    嘉靖却只是轻声道:“等吧……”李时珍真要抓狂了,什么叫‘等吧’,‘快了’,就不能痛快点吗?

    也不知李时珍施了什么魔法,嘉靖竟能不靠人扶着,便端正的坐在囤背龙椅上了。徐阶诧异的望向李时珍,他必须了解全部的内情。

    李时珍轻声道:“我把皇上的周身穴道封闭,圣体便僵直起来。”原来如此……但无论如何,解决了一个大问题,要不皇帝瘫在龙椅上,或者被人架着坐在上面,都太不雅观了。

    黄锦替皇帝戴好帝王冕,将黄色的丝带,端正的系在嘉靖的下巴上,最后把前后十二道旒紞理顺了,便彻底为他穿戴整齐。

    望着终于换回龙袍的皇帝,徐阶不禁老泪纵横,不停拿袖子擦拭自己的眼角。

    嘉靖看着他道:“很难看?”

    徐阶连忙摇头道:“天曰之表,帝王之姿。”

    “那哭什么?”

    “微臣终于见皇上穿回龙袍了。”徐阶擦净泪水道:“是喜极而泣。”

    马森赶紧和人把穿衣镜抬过来,想让嘉靖看清自己的全身。

    嘉靖从下往上,贪婪的看着身上的龙袍,不得不承认,这比穿道袍的感觉,更让人迷醉。

    “不看了……”待看完上身,嘉靖便闭上了眼,他不愿看到自己死气沉沉的面孔。

    马森赶紧把镜子撤下,太监们上前,小心将皇帝的龙椅,抬到銮舆上固定好。

    待准备妥当,黄锦又在皇帝身上加了件玄狐皮大氅,躬身小声问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他们都来了吗?”嘉靖缓缓道。

    “早就在宫外候驾。”黄锦回道:“要宣见吗?”

    “到乾清宫再说吧……”嘉靖垂下眼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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