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杨博便从内阁竞争的失败者,成为了与内阁分庭抗礼的另一极,人生之际遇,实在是难以预料。
养心殿的龙椅还不能坐,因为朱载垕还没登基呢。于是太监搬来一把圈椅,铺上明黄的坐垫,紧挨着龙椅搁下。就这样,朱载垕还感觉如坐针毡,表情十分的不自然。
见他还蒙着呢,身为硕德元老、首辅大臣的徐阶自然开腔道:“王爷,最紧要的,是先把大行皇帝的庙号定下来。”
朱载垕感到晕乎乎的,茫然的点点头道:“元辅说的是……”然后便没了下文。
“王爷是要让咱们先议一议,”高拱是朱载垕的老师,当然要给弟子接话了,便率先道:“我抛砖引玉,臣以为先帝享国最长,一生经文纬武,功高德硕;虽是守成;实同开创,所以应定为世祖皇帝!”
“一般开国先帝才可成祖,我朝有了两个‘祖’帝,已是先帝之破例之举了……”李春芳斟酌着词句沉吟道。两个祖分别是太祖和成祖,其实成祖的庙号原来是太宗,但嘉靖硬是给抬成了成祖,因为他认为成祖皇帝也是以旁系入主大统,终结长房一系,实乃后世列代帝王之祖。显然抬高朱棣,只是为了给他自己继替大统,增加历史依据而已。
如果按照嘉靖自己的理论,给他定个‘世祖’也不为过……帝系转移为世、开创基业为祖,嘉靖可不是把正统从大伯家转到自己家,为自己的子孙后代开创一代基业吗?
但称为‘祖’的话,就把嘉靖抬得太高了,这是众人的分歧所在。
最后说来说去,大家各让一步,还用‘世’,但把‘祖’降成‘宗’,称为世宗皇帝,于是都可以接受。
整个讨论过程中,裕王始终不发一言,待众人把结果定下来,向他请示时,他才回过神来,缓缓道:“照你们说的办吧。”说完才醒悟道:“什么庙号来着?”
“世宗皇帝。”大臣们小声道。
“哦……”朱载垕心中不快,但既然答应了,就不能再更改了,好在这还没完……便打起精神到:“那谥号呢?”汉代以后,帝王都有庙号和谥号的,庙号是在太庙祭祀时用的,而谥号是对其一生的评价,在早年间,不少皇帝得到了恶谥;但到唐朝以后,恶谥绝迹,全都美谥、平谥,显然不是因为皇帝的素质提高了,而是评价愈发的不客观了。
但朱载垕不想这样,他又缓缓道:“父皇肯定不喜欢咱们浮夸虚美,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美曰美,不一毫虚美;过曰过,不一毫违过。为臣子的就要有这种态度。”
众大臣无不心中一紧,这时候怎么把海瑞的文章搬出来了?大行皇帝还尸骨未寒呢,作儿臣的说这话,让人不能不浮想联翩啊……杨博不开心了,道:“王爷说的是正理,但先帝仁爱修明、文治武功,并不需要虚美。”顿一顿,便道:“老臣以为,大兴大行皇帝应谥‘文’。”而后解释道:“经天纬地曰文;道德博闻曰文;学勤好问曰文……先帝当得起这个‘文’字。”对帝王来说,美谥无过‘文、武’,可见嘉靖看人还是很准的,杨博在维护他的身后之名!
“不妥,成祖爷便谥‘文’,”高拱马上反对道:“先帝向以成祖为榜样,肯定不愿与之比肩。”
“那就谥‘景’,”郭朴出声道:“耆意大虑曰景、布义行刚曰景。”
“不妥,景泰皇帝谥景。”李春芳摇头道:“大行皇帝怎能与他并列呢?”
“也没什么不妥……”一直做倾听状的朱载垕,突然出声道:“孤觉着‘景’很好。”
众人面面相觑,心说朱祁玉的命运多悲催啊?他的谥号万万不能再用。
“不如谥‘平’?”郭朴揣测裕王的意思,似乎不愿给先帝美谥,便轻声道:“先帝治而无眚、执事有制、布纲治纪、克定祸乱,可以谓之平也。”
“世宗平皇帝。”朱载垕觉着听起来不错,但还是道:“有没有更好的?”说着翻动谥书道:“尊贤贵义曰恭;敬事供上曰恭;尊贤敬让曰恭;爱民长弟曰恭……孤看这个就很恰当了。”
众大臣这下彻底明白储君的心理了,因为他故意漏说了一个,‘既过能改曰恭’,明显是希望能在谥号中彰显嘉靖的过失,但哪有儿子给父亲谥‘恭’的?
杨博当场便表示反对,说这样天下人会笑话我们的!
裕王知道杨博其实是说,天下人会笑话他这个当儿子的,便有些郁闷道:“那你们定……”话虽如此,但当大臣们要给嘉靖一个美谥时,他都会挑出毛病,说不妥不妥。
矛盾在于,大臣们认为应该给美谥,裕王却不愿意,结果议来议去还是没有结果。
最后还是一直没吭声的徐阶,说一句道:“谥为‘肃’吧……”
众大臣一想,‘刚德克就曰肃;执心决断曰肃,正己摄下曰肃,’还算勉强可以接受;裕王也觉着,嘉靖对自己可够刚、够克、够决、够断的,一个肃也也算贴切。
于是众人再无异议,最后由裕王点破手指,滴了血在朱砂上,然后亲自持笔写下大行皇帝的全称曰:‘世宗钦天履道英毅神圣宣文广武洪仁大孝肃皇帝。’简称‘世宗肃皇帝’。
好容易给嘉靖定下尊号,全情投入的大臣们,才发现早就过了五更,外面天都快亮了。
高拱突然意识到一件事,道:“坏了,遗诏拟了吗?”众人也暗叫疏忽,辰时就要向天下宣读大行皇帝的遗诏了,现在还有不到两个时辰,恐怕来不及了。这也没办法,谁都是第一次为皇帝治丧,都没什么经验……下回肯定就不出错了。
朱载垕也着急道:“可如何是好?”
“现在赶紧拟吧,”高拱撸起袖子道:“我作笔录,大家集思广益!”
众人刚要集思广益,却听一个声音缓缓道:“不必,已经有遗诏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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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六章 宫车晏驾(下)
说话的是徐阁老。
只见徐阶从袖中掏出一个薄薄的扁木匣子,双手奉给朱载垕道:“大行皇帝遗诏在此,嗣君看过之后,明曰照章宣读即可。”
太监把扁木匣接过来,用托盘送到朱载垕面前。众人的目光随着那托盘移动,紧盯着这突然冒出来的遗诏,心中充满了疑惑。
朱载垕接过来,打开木匣,一张折叠整齐的黄绢,便显露出来。拿起黄绢,他便细看起来。
此时养心殿中针落可闻,大臣们都屏住呼吸,紧盯着嗣君脸上的阴晴变幻,等待内容的公开。
谁知朱载垕看完之后,并没有示之众人,而是重新放回盒中,直接收回袖子里,道:“孤知道了。”弄得众人一头雾水。
见他没有给众臣看的意思,高拱心中一阵不痛快,便想问个明白,谁知徐阶抢先对朱载垕道:“还有一个时辰,就该颁读遗诏了,王爷不如先去后面歇息,稍养精神,明天还有很多仪式等着您呢。”
裕王身子本来就不壮,从昨夜熬到今晨,早是在强撑了,听到徐阶的话,如蒙大赦道:“也好。”便起身朝众人点头道:“对了,还有一事,孤的年号,就随意点吧,我想好了,就叫隆庆吧。”说完也不待众人答话,拔腿便往后面走去,众大臣只好起身相送,高拱也只能把话憋回肚子里。
但裕王一走,他立刻将矛头指向了徐阶,大声道:“遗诏之事非小,为何内阁事先毫不知情?”
“我知道就是内阁知道。”徐阶淡淡道:“事关机密,没必要搞得天下皆知吧?”
“事关先帝清誉,你虽是首辅,可也不能擅自独断!”高拱怒目而视道:“元辅大人,你有不臣之心!”
“诏书曾经先帝御览,”托高拱的福,徐阶六七十岁学会吵架了,而且水平曰进,冷笑连连道:“仆若不臣,早有先帝斩之!”
“你!”徐阶搬出嘉靖来,这就叫死无对证,高拱已然无法翻盘,愤而拂袖道:“倒要看你如何诽谤先帝!”
那边的郭朴也愤然起身道:“真是岂有此理!”便与他一道气哼哼的离去了。
还剩下杨博,装睡着了;李春芳,一脸苦笑道:“元辅,他们也是忠心为国,您不要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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