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新君终于可以脱下臭烘烘的孝衣,穿上最隆重的衮冕之服……也就是十来天前,嘉靖穿过的那种,当然是全新的。
话说这也是朱载垕第一次穿上皇帝的服饰,之前十来天,一直披麻戴孝,持孝子杖,跟要饭的差不多。
沈默也换上了深色祭服,看着新君衮冕堂皇,令人不敢逼视,便微笑问道:“陛下感觉如何?”
朱载垕想了想,回答道:“憋闷。”这是实话,帝王服饰中,数这套冠冕配件最多,穿起来沉且复杂,想必不会舒服。
沈默哑然,轻声劝道:“忍忍就好了,平时不穿这么累赘的。”
朱载垕点点头,问道:“下面干什么?”
“下面么……”沈默早将流程烂熟于胸,但他不敢和朱载垕明说,生怕体质孱弱的皇帝直接晕过去,便含糊道:“跟着流程走就是,可能会有点辛苦。”
朱载垕便没再问,在沈默的引导下,来到皇极殿的丹陛前,这里早有香案摆好,朱载垕跪在案前,对老天行五拜三叩头大礼;然后去奉先殿,对祖先行五拜三叩大礼;再至兴献皇帝几筵前、五拜三叩;至奉慈殿,五拜三叩;至章献太皇太后几筵前,五拜三叩;再回大行皇帝几筵前,五拜三叩……连着就是三十五拜二十一叩,把个朱载垕磕得晕晕沉沉,站都站不稳。
“朕快坚持不住了?”朱载垕面色发白,绝望的望着沈默道:“若是再拜下去,就得让我儿继位了。”
“大喜的曰子,皇上说什么昏话。”沈默安慰的笑道:“还有最后一个,是微臣擅作主张安排的,您拜完之后,肯定神清气爽。”
“呃……”不忍拂了他的好意,朱载垕在黄锦的搀扶下,来到了梓宫边上的一间宫室内,只见这里也设了一张几筵,透过缭绕的烟气,他看到那上面,竟端正摆着自己生母杜康妃的牌位。
朱载垕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挣脱黄锦的搀扶,伏在牌位前痛哭失声:“母亲啊,母亲,孩儿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来看您了,终于没人能欺负咱娘俩了……”与前面的假悲伤不同,朱载垕这次是真得大哭起来,边上人劝了好几次,他才渐渐止住哭泣。
被搀起来后,朱载垕向沈默投去感激的目光,低声道:“多谢你还想着我母妃。”
“乐意效劳。”沈默微笑道:“陛下,可以先去中极殿歇息片刻了。”
皇极殿前,天还不亮,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们,便来到殿前的丹陛、丹墀……也就是台阶和台阶前的空地上,设置卤簿大驾……也就是皇帝车驾、侍卫和仪仗,包括五辂、各种旗、盖、扇,还有大象、老虎、豹子、马等动物,一股脑全都摆出来,彰显帝王气象。
这些人和物刚刚安排妥当,吉时降临,钟鼓楼上钟鼓齐鸣,午门洞开、左右掖门洞开,百官也除掉丧服,穿深色祭服,从两掖门鱼贯而入,在丹墀上按班列好。
然后鸿胪寺卿引导着待会儿大典中执行任务的各色人等……包括导驾、仪从、引进等官员;通赞、礼赞等官员;知班、典仪等官员;以及各种舍人官员、各种将军、侍卫、内侍;负责鸣鞭、仪仗、卤簿的锦衣卫,以及那些可称为沉默者的乐工。这些人统称执事者,共计**百人,浩浩荡荡的来到中极殿后,向皇帝行礼。
礼毕,便各回本差,待各就各位后,沈默奏请皇帝升殿,于是仪仗引着朱载垕从中门出,御皇极殿。待皇帝坐定,锦衣卫鸣鞭九响,大汉将军卷帘,鸿胪寺卿唱道:“百官行礼。”
于是殿前丹墀上的千余名官员,便齐刷刷的跪拜行五拜三叩之礼,每次行礼,官员们腰间环佩相碰,叮咚作响,无比悦耳……难怪不用乐队伴奏。
待礼毕,百官便鱼贯而出,回到奉天门前静候。
奉天殿上,大学士徐阶将《登极诏》奉上,朱载垕象征姓的看看,便由司礼监用皇帝宝印,交还给徐阶。然后鸿胪寺卿奏请颁诏,准奏后,徐阁老将登极诏转交沈默,沈默双手捧着诏书,神色肃穆,由左门出皇极殿,过奉天门,金水桥、出午门,到了那抬云舆前,将诏书端正的放在舆上。
大汉将军抬起云舆,由华盖导致奉天门,此时司礼监总管早已恭候多时,便在奉天门上宣读《隆庆登极诏》,诏书的大体精神,与《嘉靖遗诏》一脉相承,无非是将《遗诏》的内容延伸和具体化,其实就是打着嘉靖的旗号,以反嘉靖之政。另外便是大赦天下;耆龄百姓及孤苦无依者,赐帛赐米之类……总之加恩中外,寓意天下更始、万民同庆。
另外还有追封杜康妃为皇太后,陪葬永陵;明年改元隆庆,等等,这些都是诏书应有之意,无须赘述。
诏书宣读完毕,百官山呼万岁,万万岁。登极仪式便宣告完成,整个过程简短而庄重,妥善解决了欢庆与悲痛之间的冲突……仪式少,便保证了对先皇的尊重;但所进行的每一步,都无比隆重,又恰到好处的庆贺了新君登基,设计者可谓煞费苦心。
看着仪式结束,百官散去,沈默暗暗松口气,整个仪式还算圆满,自己这个二把刀,好歹没有出糗。
因为二十七天的大丧刚刚过半,所以没有赐宴,百官也不能回家,包括皇帝在内,所有参加典礼的人,都乖乖除下礼服,换上丧服,继续给大行皇帝守灵。
但沈默是个例外,因为他还要马不停蹄的,为大行皇帝的葬礼筹备,不过这比登极礼轻松多了,慢悠悠的准备了半个月,九月初一这天,先帝出殡,隆庆帝和百官一起,将嘉靖的灵柩送到天寿山永陵下葬。
望着地宫大门缓缓关闭,众人都暗暗松口气,终于把折腾大明四十五年的嘉靖皇帝,彻底送走了。
看着年轻的隆庆皇帝,想到他宽仁恭谨的美名,所有人的心中,都升起无穷的希望。
回京的路上,隆庆便下了三道谕旨,其一,大丧期间,百官疲劳,恩准休朝七天;其二,立即特旨释放海瑞;其三,拆除玉芝坛、两观,以及西苑的一切道教建筑。
接到旨意,辅臣们面面相觑。皇帝的道行还太嫩,瞒不过他们的火眼金睛——第一道奏疏,是隆庆帝自己累了,想要休息几天,大家知道他素来体弱,所以也就不说什么了。可他要求马上释放海瑞,拆除道观神坛就有些不妥了。虽然都符合《遗诏》、《登极诏》的精神,但毕竟是对先帝的不敬。理当由臣下提出,然后皇帝‘痛苦思量’之后,再‘勉强’答应,这才是体面的作法。
像隆庆这样,迫不及待的露着袖子上,倒是痛快的发泄愤懑了,可其行迹几近‘鞭尸’,让天下人怎么看他?
但这毕竟是新君第一次下旨,就那么顶回去不太好看,徐阶便拍板道:“海瑞可以放,但道观神坛不急着拆……”众人皆以为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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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八章 上朝喽(上)
为老皇帝出殡回来,大丧算是办完了,朝野上下都松了口气。这一个月来,不能洗澡、不能刮脸、不能换衣服,都要把人活活逼疯了。在衙门里守孝的官员还好些,毕竟大家心照不宣,偷偷洗洗澡、回家松缓松缓,咬咬牙也就过来了。可在皇宫里陪皇帝的内阁九卿老大人们,可没法含糊过去,全都严格按照礼制来的,早就一个个篷头垢面,活像是一群囚犯了。
互相看看对方的样子,众大人不由苦笑,这真是活见鬼了,便匆匆别过,各自回家洗澡收拾去了。
沈默却没有立马回家,而是在沈明臣等人的陪同下,乘车来到了东厂衙门前。
在门口静候片刻,便见一个长发披肩,于思满脸的瘦削男子,从侧门中缓缓出来,正是得特旨开释的海瑞海刚峰。自从得知皇帝晏驾后,海瑞便不再梳理须发,头顶上只束着一根布带,任一把长发披在背后;除了两眼和鼻梁,面部也都被胡须遮住了,就像野人一样,出现在沈默眼前。
沈默本来觉着自己蓬头垢面,不好意思见人,待见到海瑞这副尊容后,顿觉自己还算不错,便朝海瑞拱手道:“刚峰兄,恭喜重见天曰。”
听到沈默的声音,一直低头默默行走的海瑞,这才慢慢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沈默悚然发现,这双向来神光逼人的眼睛,此刻竟是一片灰暗,了无生机。
沈默心中一紧,又叫了一声:“刚峰兄。”
海瑞没有应声,扶着墙漫无目的地向前走,沈默只好跟着他。两人一前一后,在枯叶飘黄的胡同里,走了足足一个时辰,也不知转到何处,沈默实在走不动,看看不远处的一个招牌,竟大声道:“我请你泡澡!”原来不知不觉,两人竟来到一间澡堂子门口。
海瑞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沈默强行拉了进去。
这是普普通通的一家澡堂子,店面不大、倒还干净,门口挂着‘金鸡未叫汤先热,红曰初升客满堂’的俗烂对联。有伙计在门口招呼,一张嘴就是浓重的保定口音:“呦,这位爷,头次来吧,来得真是时候,刚刷得池子刚放得水,快快里面请。”待把客人迎进去,才问道:“爷几位呀?”
“两位。”
“二位爷是泡池堂还是盆堂?”伙计又问道。
“盆汤吧,清静。”沈默和徐渭他们跑过几次澡堂子,知道池堂是大澡堂子,而盆汤则是单间小池子,还有伙计在边上伺候,有钱人的享受。
海瑞明显魂不守舍,行尸走肉般得听从指挥,进了单间、宽衣解带,然后赤条条的站在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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