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笑道:“太岳兄,确实好久不见。”他让嘉靖一关八个月,出来又在宫中守孝。张居正虽是侍郎,却还不够资格入宫,只能在户部衙门里居丧,结果两人到现在也没打过照面。

    张居正上下打量着沈默,待看到他的胡须,才拊掌笑道:“我说怎么变化这么大,原来把胡须蓄起来了!丰姿让人倾倒啊!”这话却是真心而发。古人讲究三十而须。沈默今年整三十,便也蓄起了五绺美髯,黑软柔密的长须飘拂在颌下,配上骨子里的温文尔雅,更添了几分飘逸和练达,更给人一种可成大事的气概。

    沈默笑起来道:“蓄了胡子就让人倾倒,那太岳兄这一把长髯,岂不要倾国倾城了?”原来张居正有一把及腹美髯,只是用了胡夹,才显得没那么长。这口胡须,配上他身材欣长、器宇轩昂的样貌气度,确实让人心折不已。

    “不要互相夸口了。”张居正不禁莞尔道:“赶紧走路吧,长安街上不是说话的地方。”两人便并肩来到午门前,时辰未到,宫门还未开。边上虽然有候朝的值房,但张居正没有进去的意思,而是定定望着朱红厚重的宫门。

    他不进去,沈默只好陪着站。

    站立良久,张居正才低声道:“终于早朝了,等这天很久了。”

    “嗯……”沈默不置可否的点点头。虽然拟出了《早朝仪注》,但他不喜欢早朝,甚至很抵触这种形式。因为历史上只有本朝才每天都要上朝,且事无大小公私巨细、都要陈奏。要知道以前朝代都是每月才有那么几天,非军国大事不议的。而本朝之所以大变,其实就是太祖皇帝喜欢独揽大权,废除宰相后的结果。

    朱元璋不能容忍相权过大,便把宰相永久废除。但废相后,政事散于六部,无人总其纲,凡事必面君请旨而后行,于是事无大小便如潮水一般涌到朝会上来了。而朱元璋最担心的就是被臣下蒙蔽,似乎只有这样高坐朝堂,事事过目,人人皆至御前陈奏,才能做到百官无‘欺弊’,才能使他放心。

    沈默查阅《会典》,见上载洪武二十八年所定各府部衙门‘合奏启事目’,达一百四十八款,甚至连民间词讼、鸡鸣狗盗也往往‘实封闻奏’。这就是想把天下的事情都亲自管啊!像他老人家这样,亲坐朝门,一切庶政,不分轻重大小,样样过目亲理,绝对前所未有的。

    况且老朱的子孙锦衣玉食,可没像他一样放过牛、要过饭,当过和尚造过反,焉能吃得这苦中之苦?但太祖定制又不准变,结果后世朝会必然走向虚应故事,名存而实亡的结局。特别是宣德以后,早朝决政方面的内容不断萎缩,上朝不过趋拜行礼,其象征意味,已经远远大于实际意义了。

    所以只要朝会不改革,沈默就不认为它能有什么作用,当然如果有位强力的君王,还是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把权力紧紧抓在手中的。

    但问题是隆庆皇帝有这个奋进之相吗?沈默感觉悬,不过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新君来个一鸣惊人也说不定。

    相较而言,张居正对早朝的期许就大多了,他写了好几道奏疏,希望能为隆庆采纳,向皇帝和天下人,展示自己定国安邦的能力。

    这时身边的官员越来越多,两人便不再说话……午门上的城门楼楼名‘五凤’,设朝钟朝鼓,由钟鼓司宦官掌管。待内刻漏房报了卯时,太监们便敲响朝鼓。

    悠扬而又威严的钟鼓声,在一重重红墙碧瓦间跌宕回响,待‘鼓三严’,即第三通鼓响后,司阍将厚重的朱漆金钉二阙门缓缓推开,放禁军旗校先入摆列。

    百官也赴掖门前按官阶排队,待朝钟响起后,左右二掖门打开,百官入朝……按说应该是文左武右的,但这年代重文轻武,所以站在前面的都是文官,武将们老老实实跟在后面。

    入内后,过金水桥、奉天门,在皇极殿前的丹墀上重新列班,这有个叫说法叫‘起居’。

    此时皇极殿前的丹陛上,对列着四排明铁甲胄的大汉将军,丹墀四周,亦有校尉相向握刀布列,气氛威严肃杀。

    待司礼监太监宣进后,百官才肃然列队进入皇极殿,仍然分左右列队站好,等待陛下临朝。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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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九章 早朝早吵朝朝吵(中)

    百官入朝前,皇帝已经在中极殿等候了。

    隆庆皇帝头戴黑色的蝉翼冠,身着金黄色的龙衮。这身龙袍比那登极那天穿得可宽松多了,但他还是浑身不自在,坐在囤背龙椅上,口中念念有词道:“照例、接来、与他敕……”

    身边太监们听了一会儿,明白了,原来是在背诵,待会儿朝会中的‘例言’啊。话说天家一言一行都要合乎规矩,尤其是朝堂之上,一个字也不能马虎;遇到什么情况说什么话,那都是有讲究的。比如说官员有本奏,圣音便云‘接来’;要给官员敕令的,待其磕头后,圣音便云:‘与他敕。’有该赐酒饭的,便云:“与他酒饭吃。”又有该赐银两表里的,则云:“与他赏赐。”

    却也不光是这么简单的,比如各衙门自奏差错,皇帝便要说:‘你每说的是,且都饶这遭,在外的还行文与他每知道。”诸如此类,不胜其烦。而且还有更挠头的地方,因为这套‘例言’是太祖传下来,以《洪武正韵》为音调,来自于南京方言的大明官话。

    而大明迁都百五十余年,哪怕是从南京迁过来的天潢贵胄,口音也大受北方影响,入声逐渐从声韵中消失了,虽然依旧自诩为正统官话,但与南京那边,其实已经差得很远了。

    如果是正常继位的皇帝,倒还不成问题,因为他们从小就接受严格的皇家教育,其中有一项,就是按照《洪武正韵》,教授南京官话,所以大都能说得很流利。但嘉靖皇帝养儿不教,朱载垕自小就没学过这个,而是说一口带着河南味的燕京话,现在想改也来不及了,说起‘例言’来咬不准音、怪腔怪调,让他好生惆怅。

    想到待会儿,还要在大庭广众下出丑,隆庆打起了退堂鼓,对左右道:“要不今天先算了吧……让大臣们先回去,等朕练好了再说……”

    太监们顿时傻了眼,心说:‘这样也行?’

    “唉……”也感觉自己这要求太不着调,隆庆无奈的认命道:“去就去,不就是一堆大白菜吗……”

    ‘大白菜?’从潜邸跟出来的太监还好说,黄锦和马森两个却面面相觑,心说:‘这是先帝的儿子吗?’怎么差别这么大?他们记得嘉靖二十几岁时,便已经阴沉寡言,息怒难测了,现在隆庆皇帝已过而立,为何还这般怕事儿?

    赶鸭子上架也好,硬着头皮也罢,大明隆庆皇帝还是摆驾皇极殿,召开他平生头一遭,也是大明三十余年来第一次早朝。

    当新君驾临皇极殿,殿前丹陛上的响鞭校尉,便抽响九声响鞭,这个动作有天子御百官的意思,更暗含着皇权对臣子的轻蔑。

    听到鞭响,鸿胪寺的礼赞官也赶紧下令道:“转……跪拜……”百官随即由两列纵队变为横队。几乎所有官员都是第一回,所以在队形转换时,难免出现混乱,甚至有人被挤出了队伍。而且有的人还没转过身,有的人就先跪下了,队列实在称不上整齐。

    好在“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山呼声还是那么整齐。其中分明能听到,还有激动的哽咽声夹杂其间,显然有人动情了……我大明的臣子,对皇帝的要求,真得十分简单。只要能在形式上履行了皇帝的职责,不胡作非为,不肆意践踏国法,大家就心满意足了。

    可如此简单的要求,一个甲子一来,都没有皇帝能做得到。武宗正德皇帝、世宗嘉靖皇帝,这堂兄弟二人,就是荒唐乖戾的代名词。他俩一前一后,把大明江山破坏的千疮百孔,国家已是积贫积弱,实在经不起折腾了。好在天佑大明,现在面南而坐的新君隆庆,在潜邸时便给大家宽厚仁孝,动遵礼法的良好印象,在亲身经历了乃父的荒唐怠政后,于半月前的登基大典上,颁布了《隆庆登极诏》。不避尊者讳,把先帝在《遗诏》中的‘自我检讨’,全都再次强调和具体化,让人看到了拨乱反正、收拾河山的希望。

    所以百官都十分看重这次朝会,甚至认为它是大明步入新时代的标志!

    待百官平身后,鸿胪寺的奏事官对御座禀告致仕官员,及派往各省任职的京官姓名,这些人便出列上大殿谢恩……因为天子丧事,积攒了不少这样的官员,所以一大帮子进了皇极殿……其中以致仕大学士严讷,和老尚书江东为首,这些人向皇帝行五拜三叩大礼,得皇帝温言勉励。两位老臣还得到皇帝的额外赏赐,便谢恩下殿了。

    待这些人出去,第一项结束。鸿胪寺官便高唱道:“除六科并当值御史外,四品以下各回本部理政,谢恩退下。”于是四品以下的官员再次向皇帝叩拜,然后怏怏的转身离去……他们来早朝的意义,就是给皇帝磕头,感受皇家尊严,还没资格参加正式的朝会郁闷也没用,只能怨自己进步慢,回去好好干工作,争取早曰够资格吧……而四品以上的官员,则在礼赞官的引导下,进入皇极殿,分两班列于御座之下,司礼监的马森这才扯着嗓子喊一句:“大事面奏,小事具本,无事卷帘……”这才进入朝会的正题——向皇帝奏报政务,并请求圣裁。

    沈默站在右班第六位,在他共有十二个人,乃是四位大学士加五位尚书、左右都御史,这也差不多就是他目前在朝堂地位的体现,当然不算南京的,还有那些蛰伏在家的老家伙。

    不过排在第几位都没关系,因为他现在仍处在‘病休’状态,来上朝只表示他已经康复了,而在正式恢复职务前,沉默才是真金。

    那些身居要职的大人们,就不能像他一样悠闲了。因为给先帝治丧,耽误了一个月的政务,必须马上重新运转,落下的工作也得补上,所以每人都揣着板砖似的一摞本子,准备一股脑扔出来呢。

    按尊卑,当由首辅大人来第一个,老徐阶便迈步出班,从袖中拿出道奏本,微微躬身道:“陛下,臣有本奏。”

    “接来……”隆庆开口了,也许因为紧张,天音竟有些发颤。

    待马森接过奏本,奉到御前后,徐阶便禀奏道:“陛下继承大统,第一要务便是收拾人心,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将两诏贯彻。先帝遗诏已经颁读一个月,陛下的登极诏,也已经昭告天下半月有余,臣以为当务之急,便是落实先帝留训,履行陛下登极的承诺,则天下臣民必称颂陛下仁孝守信,最能收拾人心机括,然后一应法令必然畅行无阻。”

    “善……”谈到具体的事情,隆庆皇帝不那么紧张了,点头道:“先从哪头……哦不,卿以为当如何去做?”

    “老臣愚见,”徐阶清清嗓子,底气十足道:“按先帝《遗诏》精神,首先是为自正德十六年四月一来,迄终嘉靖一朝,因建言得罪诸臣予以大赦。存者召用、死者恤录,见监者立即释放复职;同时着三法司审理方士王金等人,论厥情罪,各正刑典!再者,凡斋醮、土木、珠宝、织作等劳民事,亦当立即悉数作罢。”

    这都是《遗诏》和《登极诏》中反复提到的内容,徐阶不过要请旨落实罢了。但先帝大行不远,便立即对其进行彻底的追诉和否定,其行状几近‘鞭尸’和示众。这对于百官和臣民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大快人心的。但令他们惴惴的是,新君隆庆皇帝,会真的支持和认同,这种对乃翁的不敬吗?

    但徐阶并没有这份担心,他早就看出来,新君隆庆皇帝,是绝不会阻拦这种清算的。这并不难理解,因为朱载垕在嘉靖时期,常年处于屈辱地位,和先帝之间,存在着天堑般的隔阂,和火山般的积怨,所以对打倒嘉靖不仅没有抵触,反而会当成发泄愤懑的难得途径。

    再说,整个嘉靖朝中,隆庆一直形同囚犯,始终被排斥在朝政之外,从未与嘉靖朝的任何大事,发生过一点联系,对前朝旧事也无需分担任何责任,故此无论是为大狱有关人员平反,还是逮治方士,他都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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