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阶见他扯到遗诏上来,这下不快了,但还是面沉似水道:“何者?”

    “先帝御极四十五年,因言事获罪的官员,何止上千?难道这些人里,没有一个是罪有应得?”高拱沉声道:“如果按照阁老的意思,不论有罪无罪、贤与不肖,但凡先帝所去者,全部予以大赦,甚至悉数褒扬显之,则把先帝置于何处?难道凡是先帝做得都是错的,凡是反对先帝的都是对的?”他又朝隆庆拱拱手道:“皇上,先帝之亲子也!元辅也是先帝遗臣也,若真按方才所议大赦。无疑自悖君臣之义,而伤皇上父子之恩,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我当今君臣?”

    高拱一番连珠大炮后,臣僚中一片哗然。他们有的认为,高拱说得确实在理,完全否定先帝确实不妥,徐阁老做得有些过了……毕竟谁都知道《遗诏》谁草拟的,至于先帝遗训之类,不过是骗骗下面而已,朝堂上的众大人可是门儿清。

    但更多的人以为,高拱身为阁员,有意见不在内阁提,却跑到朝堂上来开炮,居心就叵测了……国人有诛心的爱好,只要认为你居心不良,那一切言行都是邪恶的,所以他们认定高拱是在借机反对徐阶,谋取内阁权力。

    偏偏这时候,皇上却沉默了。这更让官员们猜测纷纷,嗡嗡嗡地就议论起来了。

    “肃静、肃静……”鸿卢寺官员赶紧维持秩序,众人这才安静下来,都把目光投向徐阶,看阁老如何拆招。

    徐阶是不会在朝堂之上,和高拱争辩的,因为斗嘴没有益处,也有失首相的身份。当然更因为他信心笃定,在先帝这件事上,皇帝绝对不会因为和高拱关系好,就听了他的。

    相反,这正是疏远他俩关系的绝好机会。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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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六九章 早朝早吵朝朝吵(下)

    对隆庆皇帝的态度,徐阶自以为很有把握,于是也不跟高拱辩论,便缓缓道:“既然高阁老和老夫各持己见,那就恭请上裁吧。”说着朝御座上拱手道:“不知皇上对这三件事的圣意如何?”

    见所有目光都望向自己,隆庆有些慌乱了……徐阶和高拱的争执,他大体听明白了,前者是以恢复皇家的声誉、提高皇帝的威信为出发点;而后者,则是以国家和臣民为出发点,考虑的可能更深远。更重要的是,他相信高师傅不会害自己,但徐阁老也是一片好心啊,这时候该听谁的,不该听谁的,真让他无从判断。

    但他毕竟是三十岁的长君了,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影响千万人的命运,尤其是国家如此危难之际,万一要是因为自己一句话,造成不良的后果,岂不是罪莫大焉?

    隆庆的心里纠结成了一团。虽然师傅们教给他很多治国的道理,但真到了这时候,却完全对不上号。到底要如何应答呢?他不由额头见汗,拢在袖中的双手早就湿透了,心里却越想越不知所以然,枯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完全把下面人当成大白菜。

    高拱毕竟是陪伴皇帝十几年的师傅,见隆庆不说话,马上反应过来,自己的学生不知所措了,便出声为他解围道:“先帝御极多年,通达国体,故而可以请上裁。然而皇上今天才刚接触政务,还未熟悉国事,元辅便请圣裁,未免太难为皇上了!”这话其实有些让皇帝难堪,换成谁、说哪个皇帝,都可能会惹大麻烦;可偏偏高拱这样说隆庆,就没那么多顾忌。

    本来大臣们闻听此言,都惊得失色,便有言官想站出来指责高拱目无君上,谁知龙椅上的隆庆皇帝,却如蒙大赦道:“高阁老说得对,朕还不熟悉政事,还是先不要乱拿主意的好。”说着笑笑道:“诸位爱卿都是经验丰富的能臣,你们议吧,朕听着就是……”皇帝想明白了,徐阶是硕德元老,一直对自己保护有加,高拱更不要说,在他心里就像父亲一样,如果不信任他俩,那满朝文武还有可信的吗?既然如此,就任由他们去争论好了,不是有那么句话,说‘理不辨不明’吗?辩着辩着就明白了,从一个读才[***],事事皆要上裁的老板,换成这么个谦逊到甘为听众的皇帝,这让徐阁老感到十分不习惯。

    但他不会像高拱那样,有事儿摆在脸上,有话挂在嘴上。甭管心里怎么想,他绝对不会表现出来,更不会去对皇帝指手划脚,便拱手道:“既然皇上让微臣议,臣便遵旨,”说着轻咳一声道:“老臣以为,高阁老所论谬矣,其它先不说,单说那登极赏军之事,乃是正统元年创下的先例,以后各帝,相沿未改。到先帝时,因是外藩入继大统,遂决定赏军数目倍于以前。今皇上登极,礼部和兵部联奏内阁,仍倍赏三军,乃是子承父制,有何不妥?”顿一顿道:“况且越是国家不安,就越要稳定军心,现在新君登极,天下百万官兵都翘首以待,等着皇上的赏赐呢,如果突然把相沿百年的旧例停了,官兵必然心生怨怼……如今边患内乱不断,正指望着官兵保家卫国呢,多加犒赏还来不及,焉能将本该有的赏赐,再行剥夺?”说着语重心长道:“高阁老拳拳忧国之心,本官能够体会,但现在讨论的,是一国大计方针,应站在全局的高度上,而不能只算经济账。”

    虽然徐阶说得有礼有节,但高拱还是能听出,这老东西讽刺自己目光狭隘,还没资格讨论国家大事。不由哼一声道:“阁老称英宗故事为祖制,恐怕不妥。能称为祖制的,不过是太祖、成祖二朝的典故,但洪武、永乐年间,是没有登极犒赏三军之说的,这才是真正的祖制。”说着叹口气道:“如果犒赏一次,真能让将帅无不感念皇上的恩泽,永远记着元翁的美意,那我也是赞同的。但元翁须知,就算是按照世庙的旧例,勒紧裤带,拿出四百万两白银,但我大明军队两百万;加上空额,在册的更是超过三百万,再加上一层层克扣盘剥,真正能分到每个士兵手里绝对不会超过一两。”

    “难道因为这不足一两银子,官兵们就不效忠皇上了?”高拱的脾气火爆,说着说着,不自觉就语气刻薄起来,道:“所以我说,犒赏的意义不大。况且不能一味任恩,更要考虑实际情况。阁老应该也知道,距离年底还有一个季度,太仓中就已经没有可支配的余银了。本官已经算过,就算把宫观、采买的钱全省下来,也不过八十万两,就是全用来犒赏也不够啊!内帑空虚,从何支之?难不成阁老点石成金,能把土坷垃变成银子发下去?”

    这时郭朴也放声道:“有司明知内帑空虚,还要妄揣上意,浑然上报,这样的风气,必须要杀一杀才行!”

    “这个二位不必艹心,”见对方要二对一,户部尚书高耀马上帮腔道:“老夫自有安排。”

    “无非就是从市舶银中出!”高拱冷哼一声道:“但阁老想过这样的危害吗?就是因为年年寅吃卯粮!”说着沉声道:“要真是从下年的收入中,下年的一切财政安排又泡了汤,明年朝廷又只能无所作为!诸位!大明朝满目疮痍,只争朝夕!是一年也耽搁不起了!”

    “那你说如何向天下官兵交代!”徐阶这边的朱衡又站出来道。

    “把话跟官兵说清楚,”郭朴高声道:“也让他们明白国事之艰!”

    “那样的话,朝廷的颜面何在?”黄光升开腔道。

    “是朝廷的颜面重要,”高拱这边,工部侍郎李登云出声道:“还是大明的兴亡重要?!”

    “不要总把国家危难挂在嘴上!”徐阶这边,也有侍郎站出来应战道:“治大国如烹小鲜,要真是依着你们下猛药,大明才真要亡了呢!”

    争吵越来越激烈,已经从最初的大学士单挑,发展到九卿双打,继而侍郎、言官们也加入进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混战起来。到后来情绪越来越激动,完全听不清哪边是哪边了,只听到一片言辞激烈的对骂声。

    金殿上的隆庆帝目瞪口呆,看着御阶下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语速越来越快的大臣们,自己竟完全插不上嘴。这并不是件稀奇的事儿,因为朝堂上的官员分两种,一种是久经风雨、德高望重的老臣,一种是因为劝谏嘉靖,经过诏狱加持的言官们,无论哪一种,都是些强悍到常人难以招架的存在。

    现在这些人掐开了,隆庆帝要么有比他们高的智商,以理服人;要么拿出皇帝的威严来,以势压人。但他虽然不笨,思维却真不够机敏,完全跟不上这帮子牛人;而他又很清楚,如果自己贸然动用皇帝的权威,压制这些脸红脖子粗的家伙,肯定会从听众变成被攻击对象。

    他都已经料到了,那些不要命的言官们,肯定说自己‘滥用权威,塞责言路、有失开明、殊为无体’之类的,与其到时候被骂成三孙子,还不如不开口。

    只是看着下面这帮杀气腾腾、就差要动手的野蛮人,隆庆不由从心底发出一声感叹:‘原来当皇帝,真是个苦差事……’

    沈默一直冷眼旁观,但心里其实是向着高拱的,甭管高肃卿的主张,是不是掺杂着私心。但毫无疑问,他更为国家和百姓着想。相比之下,徐阁老颇有‘一切唯上、只知任恩’之嫌……对一般官员来说,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大多数时候,决定你对错荣辱的,往往不是国家和百姓,而是那个‘上’!只是若堂堂内阁首辅,也光顾着讨皇帝欢喜,还有谁能为国家说话?

    难道光指望海瑞那样的死谏吗?那未免也太残酷激烈了吧,终究不是政治的常态。

    归根结底,还得有人为百姓说话,而从高拱的态度看,显然比徐阶更有这个意愿。当然,也不排除这是他的一种反对手段,不能仅凭着这一场争论就下结论。

    “肃静、肃静……”鸿胪寺官大声呵斥起来,却对情绪激动的官员们毫无用处。

    “诸位,安静!”眼看着朝堂变成菜市场,徐阶不能不说话了。还是阁老的话有作用,至少他这边的人全闭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高拱那边的也不吭声了。

    “诸位不要再争了。”徐阶的语调依旧语重心长,但带着宰相的不容置疑道:“高阁老的话,很实在理,但我辈位在中枢,每做一事,皆关乎大局,切忌就事论事。目下新君登基,天下人的期盼都很高,如果因为我们的吝啬,而使天下人对陛下失望,那是几百万、几千万都买不回来的。这不仅仅是帑银多少之事,实在关乎新君圣威,我辈不可不慎重待之。”顿一顿,又换上一副和颜悦色道:“有道是‘人心向背定成败’,什么时候人心都是最重要,大家紧紧手,拿出这笔银子来,为隆庆改元开个好头,后面或是改革也好、或是推行新政也罢,都会事半功倍的。”

    “阁老说得太好了。”他这边的官员纷纷出声附和道:“这钱确实花得值!”

    那边高拱却不说话了,他的帮手们不摸行情,也不敢乱开腔,一时间东风压倒西风,战局呈现一边倒。

    “阁老还有本要上奏?”见高拱不说话,鸿胪寺官望向徐阶道。

    徐阶点点头,便从袖中掏他的第三本,谁知老头儿腿脚慢了点,竟让人抢了先,不用猜,也只有高拱敢这么干。

    “陛下,臣有本奏!”只见高拱高举着奏本,重新斗志昂扬的出班道。

    徐阶也不能说:‘你丫滚回来,老子先上!’只得无可奈何的站住,让高拱先拔头筹。

    高拱的声音绕梁半天,也不见隆庆回应,未免有些尴尬。站在龙椅下的马森,赶紧小声提醒道:“皇上,皇上……”

    “哦?”隆庆也不知神游哪里去了,身子一点点的都快溜到龙椅下面去了,听到马森叫自己,赶紧做正身子道:“要下朝了吗?”大臣们顿时面色怪异。

    “还没呢,高阁老有本,”马森把嘴朝下面努努,小声道隆庆定定涣散的目光,果然看见高拱在哪儿,把个奏本高举过头顶,赶紧道:“拿上来呀。”一着急,把那什么‘例言’都忘了。

    待马森接过奏本,高拱才放下两条酸麻的手臂,一边强忍着捏捏胳膊的冲动,一面沉声禀奏道:“启奏陛下,如今大明痼疾缠身,内则吏治之不修,外则诸边之不靖,军力积弱财货亏乏,正需要群臣任劳任怨,为革旧布新不计毁誉,绝不能只知任恩,不体认时艰?!”

    这时,所有人都偷偷望向徐阶,果然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首辅阴沉着脸,显然被高拱那近于当面责骂的无礼言语气坏了。其实能把乌龟神功修炼到大成的老首辅激怒,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要知道当初多少人讽刺他是严嵩的小妾,后来又说他是青词宰相、甘草国老,徐阁老都只当是春风拂面,从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但高拱那句‘只知任恩’,却刺痛了徐阶的心,确实触到了徐阶的软肋。所以,高拱的话一出口,金銮殿中的气氛立刻怪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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