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非就是从市舶银中出!”高拱冷哼一声道:“但阁老想过这样的危害吗?就是因为年年寅吃卯粮!”说着沉声道:“要真是从下年的收入中,下年的一切财政安排又泡了汤,明年朝廷又只能无所作为!诸位!大明朝满目疮痍,只争朝夕!是一年也耽搁不起了!”

    “那你说如何向天下官兵交代!”徐阶这边的朱衡又站出来道。

    “把话跟官兵说清楚,”郭朴高声道:“也让他们明白国事之艰!”

    “那样的话,朝廷的颜面何在?”黄光升开腔道。

    “是朝廷的颜面重要,”高拱这边,工部侍郎李登云出声道:“还是大明的兴亡重要?!”

    “不要总把国家危难挂在嘴上!”徐阶这边,也有侍郎站出来应战道:“治大国如烹小鲜,要真是依着你们下猛药,大明才真要亡了呢!”

    争吵越来越激烈,已经从最初的大学士单挑,发展到九卿双打,继而侍郎、言官们也加入进来,你一言我一语的混战起来。到后来情绪越来越激动,完全听不清哪边是哪边了,只听到一片言辞激烈的对骂声。

    金殿上的隆庆帝目瞪口呆,看着御阶下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唾沫横飞、语速越来越快的大臣们,自己竟完全插不上嘴。这并不是件稀奇的事儿,因为朝堂上的官员分两种,一种是久经风雨、德高望重的老臣,一种是因为劝谏嘉靖,经过诏狱加持的言官们,无论哪一种,都是些强悍到常人难以招架的存在。

    现在这些人掐开了,隆庆帝要么有比他们高的智商,以理服人;要么拿出皇帝的威严来,以势压人。但他虽然不笨,思维却真不够机敏,完全跟不上这帮子牛人;而他又很清楚,如果自己贸然动用皇帝的权威,压制这些脸红脖子粗的家伙,肯定会从听众变成被攻击对象。

    他都已经料到了,那些不要命的言官们,肯定说自己‘滥用权威,塞责言路、有失开明、殊为无体’之类的,与其到时候被骂成三孙子,还不如不开口。

    只是看着下面这帮杀气腾腾、就差要动手的野蛮人,隆庆不由从心底发出一声感叹:‘原来当皇帝,真是个苦差事……’

    沈默一直冷眼旁观,但心里其实是向着高拱的,甭管高肃卿的主张,是不是掺杂着私心。但毫无疑问,他更为国家和百姓着想。相比之下,徐阁老颇有‘一切唯上、只知任恩’之嫌……对一般官员来说,这也无可厚非,毕竟大多数时候,决定你对错荣辱的,往往不是国家和百姓,而是那个‘上’!只是若堂堂内阁首辅,也光顾着讨皇帝欢喜,还有谁能为国家说话?

    难道光指望海瑞那样的死谏吗?那未免也太残酷激烈了吧,终究不是政治的常态。

    归根结底,还得有人为百姓说话,而从高拱的态度看,显然比徐阶更有这个意愿。当然,也不排除这是他的一种反对手段,不能仅凭着这一场争论就下结论。

    “肃静、肃静……”鸿胪寺官大声呵斥起来,却对情绪激动的官员们毫无用处。

    “诸位,安静!”眼看着朝堂变成菜市场,徐阶不能不说话了。还是阁老的话有作用,至少他这边的人全闭嘴了,一个巴掌拍不响,高拱那边的也不吭声了。

    “诸位不要再争了。”徐阶的语调依旧语重心长,但带着宰相的不容置疑道:“高阁老的话,很实在理,但我辈位在中枢,每做一事,皆关乎大局,切忌就事论事。目下新君登基,天下人的期盼都很高,如果因为我们的吝啬,而使天下人对陛下失望,那是几百万、几千万都买不回来的。这不仅仅是帑银多少之事,实在关乎新君圣威,我辈不可不慎重待之。”顿一顿,又换上一副和颜悦色道:“有道是‘人心向背定成败’,什么时候人心都是最重要,大家紧紧手,拿出这笔银子来,为隆庆改元开个好头,后面或是改革也好、或是推行新政也罢,都会事半功倍的。”

    “阁老说得太好了。”他这边的官员纷纷出声附和道:“这钱确实花得值!”

    那边高拱却不说话了,他的帮手们不摸行情,也不敢乱开腔,一时间东风压倒西风,战局呈现一边倒。

    “阁老还有本要上奏?”见高拱不说话,鸿胪寺官望向徐阶道。

    徐阶点点头,便从袖中掏他的第三本,谁知老头儿腿脚慢了点,竟让人抢了先,不用猜,也只有高拱敢这么干。

    “陛下,臣有本奏!”只见高拱高举着奏本,重新斗志昂扬的出班道。

    徐阶也不能说:‘你丫滚回来,老子先上!’只得无可奈何的站住,让高拱先拔头筹。

    高拱的声音绕梁半天,也不见隆庆回应,未免有些尴尬。站在龙椅下的马森,赶紧小声提醒道:“皇上,皇上……”

    “哦?”隆庆也不知神游哪里去了,身子一点点的都快溜到龙椅下面去了,听到马森叫自己,赶紧做正身子道:“要下朝了吗?”大臣们顿时面色怪异。

    “还没呢,高阁老有本,”马森把嘴朝下面努努,小声道隆庆定定涣散的目光,果然看见高拱在哪儿,把个奏本高举过头顶,赶紧道:“拿上来呀。”一着急,把那什么‘例言’都忘了。

    待马森接过奏本,高拱才放下两条酸麻的手臂,一边强忍着捏捏胳膊的冲动,一面沉声禀奏道:“启奏陛下,如今大明痼疾缠身,内则吏治之不修,外则诸边之不靖,军力积弱财货亏乏,正需要群臣任劳任怨,为革旧布新不计毁誉,绝不能只知任恩,不体认时艰?!”

    这时,所有人都偷偷望向徐阶,果然见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老首辅阴沉着脸,显然被高拱那近于当面责骂的无礼言语气坏了。其实能把乌龟神功修炼到大成的老首辅激怒,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要知道当初多少人讽刺他是严嵩的小妾,后来又说他是青词宰相、甘草国老,徐阁老都只当是春风拂面,从不和他们一般见识,但高拱那句‘只知任恩’,却刺痛了徐阶的心,确实触到了徐阶的软肋。所以,高拱的话一出口,金銮殿中的气氛立刻怪异起来。

    但徐阶这时候没法开口,有失宰相的身份啊!好在他的马仔众多,工部尚书雷礼冷笑连连道:“高阁老好大的口气,莫非举朝只有你一个忠义之士,难道元翁所陈的几条都不是办法?”

    “首辅大人的提议固然金玉满堂、皆大欢喜,但只是一味的任恩,”高拱轻蔑的看他一眼道:“光靠甘草,没有苦口良药,是治不了大明的病的!”

    “这就是高阁老糊涂了。”雷礼笑道:“在下懂点医理,知道重病人不能下猛药,否则非但不能治病、反而会要命。须得先用温药调养,待筋强骨壮了,再下猛药不迟。”说着朝徐阶拱拱手道:“元翁的主张,正是要温养人心,徐徐图之,这才是救国的王道啊!”

    众人听了不由连连点头,但高拱却冷笑连连道:“我也知道,目前不宜做什么大动作。吏治不修可以以后整饬,诸边不靖可以以后攘定;兵不强财不充也可以等以后。但有一痼疾不除,就是用多少温补良药,也全都喂了狗,不会起到预想的作用。”

    这话引起了众人的好奇心,一时安静下来,听他发言道:“诸位想过没有,其实世上大多数问题,都有解决之道,也不难为主政者得知。但为何朝廷颁布的措施,总是收效甚微,甚至越治越乱呢?”

    众人心里是有同感的,作为中央官员,他们面临最大的困境,就是……经再好也抵不过歪嘴和尚,这确实是行政之千古难题,都想听听他的见解,是不是真的高呢?

    “依本官之见,天下之大患,在于积习之不善!而所谓‘积习之不善’,无非是二百年来陈陈相因,习惯成自然的陋规恶俗。本官将其总结为‘八弊’,分别是官场中的‘执法不公’、‘贪贿、不恤名节’、‘不敢任事’、‘嫉妒’、‘无效率’、‘党比掣肘’、‘因循塞责’、‘浮言议论’,正是这八种积习,导致朝廷士风不正、公论不明。而官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并以之为圣法恒谈,父昭其子、兄勉其弟,唯恐不能化而入也。其染无迹、其变无穷,遂使天下之病重矣。”

    百官听得面色发白,高拱之言,锥心刺骨,让他们浑身难受……隆庆却觉着很有道理,只是高拱所说的内容,已经超出他的理解范畴,也不是那些‘例言’可以回答的,再说他估计百官听了不会舒服,也没法出言支持高拱,只能默不作声,反正也没人敢问他,到底听懂了没有。

    “正因为积习若斯,导致朝廷上下、大小衙门,尽是一些只知贪婪固宠、桀骜不驯的官棍当道。这些人久侧官场、利欲熏心。擅长逢迎钻营,素不以民瘼在心,既不畏公议,又不知廉耻,一切皆以本人的官、财二运为至高利益。”高拱打开话匣子,越说越气愤道:“这些人以言不出口为淳厚;以推歼避事为老成;以圆巧委屈为善处;以迁就苟容为行志;以柔媚卑驯为谦谨;以虚默高谈为清流!却以论及时事为沽名,忧及民忧为越分!”

    “这种人当官,居上位以矫亢刻削为风裁;官下位以逢迎希合为称职,置朝廷法度于虚设,视民生疾苦如无物,看清廉持正为异类,麻木浑噩、嫉贤妒能,只知道中饱私囊、拉帮结派,于国民只有害处没有益处!”

    “前者斗胆违法未遭惩罚,则后者即袭之以为例,最终竟为大众见怪不怪,反以为是理所当然。结果上下积习,相安无事,这种人越来越多,虽辩说无以喻其意,虽刑禁无以挽其靡!这才是天下之病根所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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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七零章 万岁晚睡玩完睡(上)

    高拱如风雷般的声音,震得大殿嗡嗡作响,也震得众官员久久无语。

    他这‘八弊’总结的太好了,毫不留情的,便将当今官场上,那言必孔孟、道貌岸然的光鲜画皮,彻底揭开。露出来的,是生满脓疮、丑陋不堪的真相。其实在场官员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是正应了海瑞那句话――人人皆知,但人人不言!

    不仅不言,反倒因为他揭得太狠、太不留情,而对高拱十分反感,认为他这是故作惊人之言,其实不过指桑骂槐,在新君面前非议元辅大人!

    “高阁老这样说有意思吗?”马上就有御史何以尚,出声嘲讽道:“你说的八弊确有其事,但一来哪有那么严重,二来,既然是积习,哪是你能说改就改的?还说不是什么大动作!难道天下还有比改变积习更难的吗?我看阁老最擅长的,也不过是空谈而已!”因为他参加过‘元旦跪门’,蹲过诏狱……虽然没有吃到廷杖,稍有遗憾,但依然自觉本钱大的不得了;又因为他们能出狱复职,皆是徐阶的功劳,所以何御史十分感念首辅大人的恩情,马上和高拱顶起来,且口气相当的冲!

    高拱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冷笑道:“你个锤子知道什么,敢对本座这样说话!”

    “你……”何以尚无比憋屈,但按照规矩,他这种御史确实不能当面反驳辅臣,有意见必须以奏疏的形式,递交通政司上达天听。在严嵩时代,这一条被严格执行,然后通政司又被赵文华把持,所以才造成了天听闭塞。徐阶当政后,吸取到严嵩祸国的教训,十分注意保护言路。言官们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变得生气曰壮起来。

    尤其是经过‘跪门事件’的洗礼,他们的气势更足了,新君初朝前三天,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等,便上书言道:‘考前代宰相升堂议事,必使谏官随入,而国朝之制,令六科轮班于殿廷左右纪录圣旨,盖亦前代遗意。乞恢弘旧典,此后朝会,必命科道随入,凡有奏事不忠者,听其面折是非,或退而参论。”徐阶向来是重视言官的,于是票拟曰:‘准其随班上朝,凡二品以下可面弹是非,以上则退而参论。’也就是说,在朝会上,言官可以当堂就弹劾言辞失当的三四品官员,而大学士和九卿正堂犯了错误,则只能回去写本,走流程弹劾了。

    现在高拱就拿这个堵他们,言官们还真被憋住了,但那边徐阶发话了,道:“言官言官,不能言事还叫什么言官?既然当年先帝允许科道上朝,就是允许他们在朝堂上发言。高阁老,咱们应该鼓励他们畅所欲言,而不是不让他们说话,您说是吗?”

    高拱哼一声道:“国家大事,岂是无知小辈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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