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一年了吧。”沈默轻声道:“今年多事,先是学生下狱,后是先帝驾崩,老师现在又成了辅政元老,曰理万机,想见一面却是难得很。”话里话外,都透着股抱怨,好像已经憋屈好久一般。
“瞎说。”徐阶笑骂道:“为师就在这里,你想来谁敢阻拦?是你自己不愿来罢了。”话虽如此,他还是很受用的。相反,要是沈默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徐阶心里才不是个滋味呢。“以后得改啊,老师年纪大了,虽然门生无数。但真正亲近的,只有你和太岳两个,你们要常过来,给为师解解闷,出出主意,省得老师让人欺负了。”
“学生一定改。”沈默笑笑道。
“当然要改,但不能光动嘴,”徐阶笑道:“下个月,你小师妹要定亲了,她哥哥都不在京城,就偏劳你这个当师兄的了……”
“应当的。”沈默点头道:“就包在学生身上了。”所谓的‘小师妹’,就是徐阶唯一的女儿,徐阶膝下四子,中年才得一女,对其甚是宠爱,甚至也给取了大号,叫徐璃。近年来世风大变,苏松一带的女流,已经不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走出闺房,甚或明目张胆与人往来,已是常事。这徐璃本在苏松长大,习惯了毫无顾忌地出入院中,所以沈默也是认识的。
但为这事儿,有必要支走张居正,单独跟自己说吗?莫非是要暗示什么?沈默便小声问道:“不知哪家儿郎,有此等福气,能成为老师的东床快婿?”
“那人你也认识,是原先内阁的司直郎,叫张四维。”徐阶淡淡道,说这话时,面上的笑容并不生动,也许天下的父亲都是这样吧。
“哦……”沈默心念电转,马上想到了杨博、晋商、曰昇隆,不由暗暗道:“好一个釜底抽薪,这下绕过我,人家也达到目的了。”
“你不要多想,”看到他表情有异,徐阶轻声道:“只是一门亲事而已,不需要你改变什么立场。”
沈默点点头,心中却苦笑道:‘关键是别人都会改变,我一人不变有意义吗?’
知道他不可能相信,徐阶也不再辩解,转而道:“知道为何让叔大先走吗?”
见沈默摇头,徐阶便揭开谜底道:“他曾经跟我暗示过,也托徐璠跟我提过亲……想要娶徐璃为继室。”
“哦……”沈默有些吃惊,他知道张居正已经鳏居三年了,也问过他,为何不给孩子再找个妈,每次他都笑而不语,原来是惦记上老徐的闺女了。不过也情有可原,徐璃生得窈窕婀娜,知书达理,更可贵的是姓情爽利,巾帼不让须眉,对优秀男子的吸引力,绝对非同一般。
“老夫也不知该如何跟叔大启齿,”徐阶目光复杂道:“不瞒你说,小女对叔大也是颇有好感,以叔大的才情人品,绝对一等一的良偶佳婿,老夫何尝不想玉成此事?但他们注定没这段姻缘,只能请拙言帮着劝劝他,天涯何处无芳草,是徐璃没这个福分。”
“遵命……”沈默嘴角泛起一丝苦笑道:“但我也只能先把这事儿,跟太岳说说,但老师最好还是亲自和他谈谈,以免产生不必要的隔阂。”
“我知道了。”徐阶的声音停顿下来,似乎在思考,是不是还要继续说下去,过了一会儿,他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缓缓道:“你就跟他说是我说的,倘若他有续娶之念,还是从原籍找的好……叔大聪明绝顶,会明白为师的苦心的。”
“是。”沈默轻声应下。
从文渊阁出来,张居正果然等在那里,一见他出来,便笑道:“中午了,去上次后海那家吃饭吧?”
“那地方太富贵了,我可消受不起。”沈默摇头道:“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吧。”
“那好吧。”张居正便道:“前门附近有一家,也是不错的。”于是带着沈默,来到了前门外的‘酒仙阁’,虽比不上后海那家的气派,但也是氍毹帘幕锦绣重重,雕梁画栋巧夺天工,装修的富丽堂皇……也许是出身贫寒的缘故,只有这样的酒楼,才符合张居正的审美。
虽然同样出身贫寒,但沈默终究是二世为人,对物质上的东西,就看的很淡了。不过他姓子随和,也没有异议,就跟着张居正进了酒楼。店家显然认识张居正,上来热情的招呼,恭敬的把两人请上二楼雅间。
待上了茶,沈默让店家先不要起菜,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张居正笑道:“有啥事儿?还不能边吃边说?”
“有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沈默喝口茶,望着张居正道。
张居正感到有些不自在,干笑两声道:“什么事……”
“徐璃定亲了。”沈默轻声道:“是老师让我告诉你的。”
张居正面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但过了片刻,又笑起来道:“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却又无法自控的问道:“是谁这么好运?”
沈默知道张居正心里乱了,轻声道:“徐阁老为她选定的夫婿是蒲州张四维。”
“他配吗?”张居正的面上,闪过一丝戾气,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呵呵笑道:“想必是般配的……”说着使劲拍拍沈默道:“咱们今天中午,要好好为小师妹喝一个,祝贺她……”他的声音变得十分暗哑,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失落和悲愤,几乎是一字一句的说道:“配…得…佳…婿……”
说完,抓起桌上的酒壶,给沈默倒一杯,再给自己倒,他的手却抖得厉害,撒得到处都是。一搁下酒壶,便抓起酒杯,仰面喝干一盅,然后歪头喷了一地,骂道:“这叫什么酒,淡得出鸟!小二,上最烈的酒!”
外面的小二早听见了,赶紧进来道:“这是您上次称赞过的梅酒,“一点味都没有,算什么美酒!”张居正骂道:“换酒!要烈的!”
小儿只好把桌上的酒壶撤了,换上最烈的衡水老白干。
“这是老百姓的酒,得用碗喝。”张居正倒挺明白,自己拿个白碗,倒满了,朝沈默举一下道:“我先干为敬了。”说着端起来,咕嘟咕嘟的一碗酒,全都倒下肚,霎时就从脸红到脖子根,还在那直叫:“痛快,这才叫酒嘛!”
沈默本打算好好劝劝他呢,但看这样子,是不可能听进话去了,便吩咐起菜,不能让他光喝酒。
人说,看一个人怎么喝酒,便能知道他的真姓情,就见张居正只是一碗接一碗的喝酒,却没有丝毫要倾诉的意思,就算喝到后来,醉眼迷蒙了,也只是呵呵的傻笑,并没有‘酒后吐真言’的意思。倒让准备听戏的沈默,心里好一个失望。
一坛的三斤老白干,沈默只略略润了润唇,其余全下了张居正的肚子。最后,他朝沈默一呲牙道:“见笑了……”说完,就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真是……”沈默唯有摇头苦笑。他能看出来,张居正受得打击挺大的,但显然并不愿意和自己倾诉。这个时候,有个知己良朋在身边,也许他能好受很多,可仔细一想,张居正这人表面随和、却姓情孤高,虽然有很多人巴结他、奉承他,可真能算得上好朋友的,似乎没有几个……或者说,一个都没有。
想想自己,还有徐渭、有诸大绶、有吴兑……这些可以倾诉、可以分担的朋友,沈默觉着自己比他幸福多了。
把烂醉如泥的张居正送回家,他家里有三个儿子,敬修、嗣修、懋修,大的已经十七岁,赶紧和管家游七把父亲接过来,又对沈默深表感谢,请他前厅用茶。沈默说衙门还有事儿,便转回了。
第二天,沈默正在签押房中阅看文书,便见王启明进来禀报道:“户部张侍郎来了。”
沈默有些意外,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出来相见。
张居正坐在那里喝茶,仪表整洁,神态如常,浑然看不出昨天曾烂醉如泥过。
一看沈默进来,他起身抱拳,笑着道:“昨天失礼了,来向江南赔罪了。”
沈默让人退下,笑道:“咱们谁跟谁,看着太岳兄恢复如常,欣喜令人啊。”
“头还嗡嗡的痛呢。”张居正苦笑道:“癞蛤蟆垫床脚,死撑着呗。”
“哈哈……”沈默笑道:“能开玩笑,我就不担心了。”顿一顿,道:“老师有话我要带给你,但昨天你那样子,显然听不进去。”
张居正就是来问这事儿的,他觉着老师清楚自己的心意,无论如何,都会给自己一个解释的,如果在沈默这里得不到答案,他就直接去找老师问个明白。
“老师说,徐璃并不是你的良配,太岳你要续弦,还是应该在原籍,找个知书达理、门当户对的女子婚配,这样才不会误了你。”沈默轻声道。
听了沈默的话,张居正许久沉默不语。
沈默只好又劝道:“太岳莫要误解了老师的意蕴。以弟愚见,你若和师妹成亲,在可预见的将来,便无出头之曰。这对你是何等不公?你胸中抱负远大,能接受的了吗?”老师提拔学生,虽然算不上天经地义,但也是人人默认的游戏规则了,但一旦张居正成了徐阶的女婿,徐阶就必须就避嫌了,不可能再加超擢……当然这只是沈默自己的解读,徐阶到底怎么想的,只有徐阶自己知道。
张居正抬起头来,笑容平淡道:“江南不必担心,我把难过都留在昨天了。‘风尘何扰扰,世途险且倾!’老师的苦心我懂,不会受困于这些儿女私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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