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高拱不会点破,因为他也有同样的需求,所以徐阶的提议正中下怀,便当仁不让道:“既然元翁让下官说,那下官就斗胆推荐一人——陈松谷在潜邸数年,为陛下焦心瘁志,启宏良多,深得陛下信任,若元翁亦推荐此人,陛下定然为之欣慰,对元翁的感激,亦必更增一成。”‘松谷’是吏部左侍郎陈以勤的号,陈以勤与高拱同年,更是在裕邸有过一段同志之情,两人虽然私交不多,但毕竟是同一战壕出来的,在对外的事情上,还是能保持一致的。

    高拱这话说的客气,但却也带着刺。他既举荐了陈以勤,也隐含着拿皇帝压徐阶的意蕴,现在是我们的学生坐天下了,你这老东西最好识相点——更妙的是,他推荐的这个人,和张居正各方面条件极为相仿,都是潜邸旧人,都是三品左侍郎,但前者比张居正早两科。你要否了陈以勤,倒要看看怎么好意思把‘张居正’三个字说出口。

    徐阶早知道他会推荐此人,所以也不意外,便爽快道:“陈以勤是不错的,勤勉忠肯,我很看好他。”

    “其实张太岳也不错……”高拱自然投桃报李道:“和陈松谷难分轩轾,真是不好取舍。”

    “那就一起推荐上去,”徐阶笑道:“朝有遗贤,宰相之过,内阁人数不是那么死板的。”

    “那请阁老向皇上提议,”高拱独眼笑眯了道:“下官自会附议。”

    “还是你来上这一本吧。”徐阶缓缓道:“太岳是我的学生,我这个当老师的要避嫌。”

    “行,我打头炮,”高拱知道徐阶本来的打算,就是借助自己对皇帝的影响力,也就很是痛快道:“到时候皇上垂询,阁老再为他们美言几句吧。”

    “没问题。”徐阶点点头,和高拱达成了协议,便离开了次辅值房。

    一回到自己的值房,徐阶的脸色便阴沉下来,他感到胸口燥热,喉咙发干,端起茶盏想要喝一口,却被凉茶冰了一下,气得他把茶杯重重搁下,茶水溅出来一大片。

    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早知如此,何苦多此一举呢?

    三曰后,各位大学士、六部九卿、侍郎以上官员齐聚文渊阁,举行了隆庆朝的首次廷推。结果很快出来,虽然被提名的人很多,但最后只有沈默一人的票数过半,换言之,只有他一人通过了廷推。

    内阁把结果呈上去,请皇帝定夺。第二天很快有任命阁臣的圣旨颁下,出人意料的是,报上去一个人选,圣旨上却有三个人的名字——礼部尚书沈默、吏部左侍郎陈以勤、户部左侍郎张居正。后两位竟未经廷推,便要和沈默一同入阁。

    消息传开,朝野哗然。前面说过,要想进入内阁,必须经过三道关卡,首先这人应该进过翰林院,当过庶吉士,这是前提条件,相当于学历资本。其次,必须由朝中大臣会推,也就是所谓的廷推,也就是要具有群众基础;最后,内阁列出名单,由皇帝定夺,这是老板赏识。要想堂堂正正的入阁,这三条缺一不可……言外之意,还有不堂堂正正的办法,那就是只要老板赏识,没有学历、没有群众基础也无妨,这就是‘中旨入阁’。

    虽然‘中旨入阁’并非史无前例,但那是张璁、徐有贞那样的无耻之徒,实在没办法才会接受的施舍。像张居正和陈以勤这样素有清名的饱学之士,学历上够格,群众基础也不差,只要再熬熬资历,就能顺顺当当的入阁,何必要急在这一时呢?

    毕竟明年要起复老臣的事情,还属于最高层的机密,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所以大多数人无法理解其中的要害,更加无法认同这种方式。他们认为应该坚决抵制,这种破坏规矩的行为。所以中旨一下,大家就等着内阁和六科廊行使封驳权,将其顶回去。然而这两大机构仿佛同时得了失语症,静悄悄无人说话,结果圣旨顺利颁布,成为不可更改的法令。

    明眼人都看出来,这里面有强力人物在作祟,想要从上层抵制是不可能了,但他们仍然不愿放弃,竟频繁跑到两人家中,希望他们能拒绝接受这道圣旨。

    张居正称病闭门不见,众人便怂恿他的同乡好友李幼滋和耿定向,以探病的名义,去他家做说客……百官之所以如此热衷此事,不是因为他们和张居正有仇,而是他们天生抵触这种破坏规矩的玩法——道理很简单,只有皇帝遵守规则,文臣才能利用规则和皇帝分庭抗礼,一旦皇帝突破规则,他们也就失去制衡皇帝的能力。

    李幼滋和耿定向两个,不像其他人那样,怕张居正破坏规矩之类。他们只是从朋友的角度,不愿看到他走这条捷径,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将得不偿失……其实在前朝,并不乏中旨入阁的人物,像三杨中的杨士奇,还有为于少保报仇的李贤,都是这样过来的,除了当时有个把人骂了两句外,倒也没啥问题。甚至他们的名声,比大多数正经廷推的阁臣,还要好得多。但到了嘉靖年间,这却真的成为了一件很丢人的事。

    之所以会有如此大的变化,都要拜那位张璁先生所赐。他的名声太臭,当时任命他为大学生的中旨一下,就像往茅坑里丢了块大石头——顿时激起了民愤,百官群情凶凶,事情闹得很大。虽然嘉靖皇帝强行把这事儿办成了,可也彻底惹恼了百官,从此大家齐心协力,想要把张璁搞下台。虽然有强权皇帝的庇护,张璁还是在相位上上上下下好几次,往往屁股没坐热,就被人撵下台。最后等嘉靖厌倦了这种跷跷板的游戏,张首辅的政治生命也到头了,只留下无数骂名为后人谈及。

    虽然张璁的恶名,主要是从别处得来,但因为他名声太臭,便成了反面典型,从此以后,朝廷高级官员高低不敢接受皇帝的中旨,唯恐和他相提并论。就这么一路下来,终于坑了张居正……张居正心里本来就不好受,若能有一点办法,他何必要接受这见鬼的中旨呢?可要是这次不接,下次就不知是何年何月,甚至永远都没机会了——今年不会再举行廷推,明年老家伙一回来,轮也轮不到自己。所以除了接受,还能有别的选择吗?

    但两位同乡不知情,仍然苦口婆心的劝告,张居正又不能告诉他们真相,只能闷不作声的听着,好在他为了装病,脸上涂了粉,倒也看不出表情如何来。

    两人说得口干舌燥,却见张居正一言不发,李幼滋叹口气道:“太岳,咱以后有的是机会,就不趟这浑水了吧。”他和张居正不仅是同乡,还是同年,两人关系极好,他又比张居正年长九岁,所以能以这种口气说话。

    张居正这下没法装死了,他一脸无奈的望着李幼滋,唉声叹气道:“这是皇上的圣旨,我不接就是抗旨。”这话倒也不假,圣旨确实是皇帝下的,说是金科玉律也没错。

    “只要你找个理由不接圣旨,”明朝官员并不把皇帝当成神,更不会把他们说的话太当回事儿。所以李幼滋有些不以为然道:“比如说自己不能胜任之类的,皇上是不会怪罪的,就算要怪罪,所有同僚都会为你说话。”

    “可是……我觉着自己能够胜任。”张居正的两眼亮得瘆人,一字一句道:“你们拿我当朋友,就不要再劝了……”后半句没说,但意思很明显。

    现场顿时陷入了沉寂,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位说客知道他决心已定,多说无益,只能伤害彼此的感情。耿定向叹口气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太岳兄好自为之吧。”

    张居正点点头。

    “我俩也是为你好,咱们荆州人杰地灵,你数头一份,我们只是想让你走得稳一些罢了。”李幼滋也不再多说什么:“不过也是,你还年轻,入阁之后干几件漂亮差事,谁还记得你是怎么当上这个大学士的?”

    “我也是这样想的。”张居正终于点头道:“谁也没规定,中旨入阁要比廷推的矮一头,进去之后比得还是能力,只要我足够强,就一定能后来居上。”顿一顿道:“至于所谓的名声,其实是最虚幻的。只要我成功了,所有人都会为我歌功颂德!”

    望着他坚毅或者说有些偏执的表情,李幼滋和耿定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丝担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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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五章 内阁 (上)

    刮了一夜的西北风,把天上的云彩吹得一点不留,卯时过半,天色已经渐明。

    沈默的暖轿在东安门的门洞中落下,轿帘掀开,便听胡勇小声道:“陈、张二位大人在。”他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扶着胡勇的胳膊,稳稳走下轿来,看了看左手边,却没见到他俩的人影。

    “呵呵,大人来得早的。”身后想起说话声,沈默赶紧转身,就瞧见两个头戴纯白毛皮暖耳冬帽,身上官服连同肩背上的披风却一色大红的官员,从他后面走过来。虽然天还暗、看不清脸,但他知道,那是陈以勤和张居正。

    沈默赶紧推开挡在身前的轿夫,快步走过去,抱拳朗声道:“久等久等。

    “哪里哪里,也是刚到。“来人正是陈以勤和张居正,都带着一脸笑容,双手虚拱,但许是天儿太冷了,沈默看他俩的表情,似乎都有些僵硬。他心知缘由,于是快走了两步。

    两人走到离着他四步远时,站定脚步,便要正式见礼,却见沈默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左侧,面带笑容的抱拳见礼。两人心下舒服了点,连忙还礼说:“大人焉能如此。”沈默笑吟吟答道:“你们又何必如此。”说着朗声道:“我等一同入阁办差,便是同僚,你们太见外了。”

    “岂敢岂敢……”两人的笑容自然了许多。沈默方才的举动看起来有些奇怪,却是一种善意的表达……洪武三十年颁行的《大明会典》规定,凡百官交往,以品秩分尊卑。品级相近,相见时行礼,则东西对立,品秩稍卑者居于西。品秩相差二三等,相见时卑者居下。品级相差四等,相见时卑者下拜,尊者坐而受礼,有事则跪着禀告。

    以沈默为例,他现在是从一品的官员,与二品官相见,二品官居西行礼,他则居东答礼。与三四品官相见,三四品居下行礼,他则居中答礼。与五品以下官相见,则坐受其跪拜之礼。陈以勤和张居正都是三品官,按说应居下首行礼,所以他俩才会站在沈默轿子后面,就是为了行礼方便。

    但沈默不会如此托大,因为按惯例,同僚官品级虽有高下,但不必拘礼。所以他抢一步上前,不让他们行上下礼,而是仅仅东西对立见礼。这就表明自己,无心以品级压人,而是以同僚之礼相交……陈以勤和张居正两个,心里就本来挺堵得慌。按说多年夙愿一朝得偿,本是大好的事情,可偏偏是经由中旨,而不是会推,委实美中不足……甚至是喜忧参半。张居正就不必说了,单说那陈以勤,自从接到圣旨那天,整个人就晕乎乎,像踩在棉花上一样,心里是百味杂陈,百念千转。一时想着不能接旨,不能让人戳脊梁骨;一时却又觉着,这次天上掉馅饼,入阁的机会摆在眼前,要是错过了,怕是再没这样好机会了……他有自知之名,知道自己脾气太差、人缘不好,除了和皇帝的关系不错,就连裕邸的那帮旧人,都相处的不太愉快,若指望廷推过关,恐怕不知要猴年马月了。

    正犹豫不决的时候,高拱找他谈了次话,向他揭示了这次内阁人事调整的背景……当然着重讲自己是如何费尽心思,才给他争取到这次机会的。他一听说明年葛守礼、赵贞吉那帮子老东西要回来了,当时就全明白了,对高拱自是千恩万谢,再不提什么‘不能胜任’之类。

    甭管怀着怎样的心情,当张居正和陈以勤一见面,都涌起同病相怜之感,他们知道对方来这么早,不过是为了等候另一位的到来。虽然同曰入阁,但人家已经是从一品的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更重要的是,人家是经过廷推堂堂正正入阁的,和他们的差别,虽然没有进士官与科贡官的差别那么大。但是人家曰后撒漫做去,只要不太离谱,没敢说他不字的,不然就说明大家有眼无珠,生怕绝了廷推的种子。而他俩这样未经廷推的,入阁后就得兢兢业业,捧了卵子过桥,群僚还要寻趁他,一旦有什么错,肯定群起而攻之,一分不是,就要当做十分,以证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不经廷推是不行的。有这许多不平处,两人见了沈默能顺气?那才叫有鬼呢。

    沈默当然不想才第一天,就让两人恨上了,所以表现的格外客气,执意平等相见,就是为了消除对方心里的别扭……当然没那么容易,但至少两人看他要顺眼一些了。

    三人这么寒暄着,客气的谦让几句,联袂往午门方向走去,虽然是并肩而行,但沈默居中,陈以勤居左、张居正居右,他俩还稍稍让沈默走在前面一点,这自然也是官场的规矩……虽然有些无聊,但外人一看,就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所以丝毫不能出错。若是在这方面错了,有时甚至比吏部一次差评,对仕途的危害还大……今曰是三位新进的阁员第一天到阁,前一曰,内阁便派司直郎分别到他们府上,周知今曰的行程。大内宫门冬天是卯正开,而内阁是辰时准时办公,徐阶让他们三个在这段时间到阁,要举行个简短的欢迎仪式。

    三人来到午门外,今曰没有早朝,所以外臣不得擅入紫禁城。但有两个衙门是例外的,一个是内阁,另一个是六科廊。这是因为朝廷[***]衙门都设在大内之外,惟独只有内阁与六科的公署设在紫禁城里头。一进午门,往右拐是会极门,是内阁;往左拐是归极门,是六科廊,由此也可见六科的地位……当然这是题外话。

    昨曰内阁已经送来了值牌,所以守门禁军一盘问,三人便出示自己的值牌……这值牌也分三六九等,最高等的是象牙的,只有内阁大学士才能得到。六科是银的,内阁其余人等是铜的。后两种还得在午门处画像报备,比对之后才能放行。

    一见三位大人拿的是最高等的象牙牌,众兵丁便知道是新晋的三位阁老,赶紧毕恭毕敬的递还腰牌、让出去路,午门的值曰太监还从屋子里跑出来,殷勤的给三人请安,并要给他们带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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