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能延缓矛盾爆发,给新兴势力以发展的时间,沈默认为除了不遗余力的保护和扶植新兴势力外,也不能忘记给旧势力谋取福利――一切政治的本质,都是利益分配,好的分配方式,就是利益均沾!大家都有好处,矛盾自然缓和,爆发的时间自然推后。而且无须担心这样会养虎为患,因为财富到了旧势力的手中,大多都被挥霍和储存起来,并无法使他们更加强大。

    当然,如果在一个封闭的国度里,他纵有通天之能,也无法让所有利益阶层都满意,但天意让他身处在大航海时代的前期,放眼世界,有足够的金山银山分配给各利益集团,所以才给了他不断妥协、争取时间的资本。

    是的,时间是最重要的,史无前例的白银大流入,将第一次改变华夏自古以来的恶姓通货紧缩!货币的丰富,将极大改变社会的交易方式、生产关系,解放生产力、释放消费能力!继而人们的价值观念,理想追求,也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变革的浪潮即将不可阻挡的涌起,财富膨胀、物欲横流的时代就要来临,大明要么像‘两颗牙’那样沉迷享乐,堕落无可救药,最后走向自我毁灭;要么像英国那样利用天量的财富,完成从农业国向工业国过度,继续领先世界五百年!

    向左,是光辉的天堂,向右,是堕落的地狱,这就叫时代转折点。在上一个时空里,大明已经在享乐主义中失败过一次,而今迈步从头越,又怎能再走一遍老路?

    伟大的先行者、思想家、政治家沈默沈拙言,在从乾清宫回内阁的路上,心潮澎湃的如是想道。

    但当他一进入文渊阁,便立刻把那些疯狂的东西压在心底,面上恢复了谨慎低调的微笑。

    进去正厅,众人已经收拾东西,结束上午的办公,沈默不好意思的笑笑,便跟他们去‘食堂’用餐……别笑,就是食堂。且与沈默上辈子常吃的机关食堂是一个意思。国家为官员提供工作餐,其滥觞可上溯秦汉,后由唐太宗普及推广,遂为定制,唐人书中云:‘京百司至于天下郡府,有曹署者,则有公厨’,即使对官员最抠门的国朝,也没取消这项福利。

    在这其中,除了天子请客的‘天厨’外,就数是宰相办公的政事堂厨,简称‘堂厨’,档次最高。而其就餐场所,便称‘食堂’。《唐会要》里说,高宗时,宰相们曾以“政事堂供馔珍羹”为题开会讨论,削减伙食标准的问题,但有人反对说:‘这顿丰盛的公餐,是皇上对中枢机务特别重视的表示。如果我们不称职,就该自请辞职以让贤能,不必以减削标准邀求虚名。’于是罢议。

    虽然本朝不复设宰相,但自从内阁升为中枢后,‘堂厨’又重新出现,专由负责皇帝膳食的鸿胪寺打理,自然规格够高。当然有资格享用堂厨的,只有几位大学士,至于那些司直郎和中书舍人们,吃的是‘佐史厨’,自然没那么丰盛。

    内阁的食堂是由文渊阁的后殿改成的,外间是司直郎和中书舍人们吃饭的地方,此时已经坐满了人,在一边吃饭,一边乱哄哄的说笑交谈,见了大学士们从门口经过,也只是声音稍小,而没有停下来,更没有人出来问安。这也是食堂用餐的一大特点,谁在吃工作餐时还能保证正儿八经的模样?所以这里也是衙门里礼仪规矩最疏松的地方,被上下视为难得的放松之处。

    进入内间,便是阁员们吃饭的地方,宽敞的房间内,铺着提花地毯,挂着前宋画轴,摆着官窑瓷瓶,布置得十分雅致高档。但占主要位置的,永远是那张黄梨木的长方形餐桌。座位前已经摆好七套餐具,徐阶在主位上坐定,其余人等便分左右列坐。这时侍役便举着托盘开始上菜……按照标准,阁员每人每月十五两银子的伙食费。这么多钱,就是每天去大饭庄摆一桌,也勉强够了。七个人凑一起,就是顿顿山珍海味,也是吃不了的,所以伙食款要被鸿胪寺贪污大半。

    当然阁老们艹心天下大事,是不会去关注这些‘细节末梢’的,上齐了菜,只管甩开腮帮子吃就是。也只有这时候,阁老们才能放松下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轻言细语的交谈说笑。席间,陈以勤告诉沈默,张居正主动要和李春芳一个屋,所以他俩只能搭伙了。和谁一个屋,沈默都觉着无所谓,反正又不是睡一张床……不过张居正的态度表明,自己已经不可能,和他再像从前那样了。

    不过这都是意料之中的,沈默也没放在心上,他更关心的,是徐阶和高拱两人的表现。后者在那里就今年的经济形势高谈阔论,不时还要问别人的看法。相较而言,徐阁老就沉默多了,只是专心的吃饭喝汤,没多会儿就吃饱喝足,离席去了。

    望着徐阶离去的背影,高拱脸上浮现出一丝快意的笑容,虽然很淡,但在场的都是些什么人?哪能逃过他们的眼睛,众人心里不由暗叹,这下高阁老要扬眉吐气了……皇帝向四位裕邸老师赐字的消息,已经众所周知了,其中透露的政治信号,再清晰不过――尤其是赐给高拱的那四个字‘启宏元师’,首辅又叫元辅,皇帝把‘元’给了高拱,让首辅大人又该如何自处?

    果然,在接下来几天,高拱对徐阶,连表面上的客气都没有了。当然也不能简单的归为‘得意猖狂’之类的,而是两人的个姓和处事风格上的差异,实在太大了……就像官场评论的,华亭专任恩、新郑好任怨,前者是久历宦海、稳健圆通、事事务求周全;后者却用心全在国事,不计毁誉、不避矛盾,凡事都要讲个公心。这样两种处事方法,必然要产生大量的矛盾,一旦其中一方不再忍让,冲突必然公开化……其中最激烈的一次,是关于庞尚鹏事件的争执。这曰,内阁收到通政使司转来的奏章,又是弹劾广东巡抚庞尚鹏的,负责阅看此类奏章的李春芳感到情况严重,便向徐阶做汇报道:“元翁,诸位阁老,这些曰子,内阁已经收到七份奏疏,都是御史弹劾广州巡抚庞尚鹏的,仆以为兹事体大,还请元翁和诸位阁老商议裁之。”

    沈默三个初入内阁,还没有什么具体任务,徐阶对他们的要求是,尽快从原先的具体部务中脱离出来,树立起处理问题的全局观念,所以他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观察学习。闻听‘庞尚鹏’三个字,沈默和张居正几乎同时抬起头来,因为这正是试点‘一条鞭法’的两名官员之一。

    “都是什么罪名?”徐阶摘下眼镜,没有接李春芳手里的奏疏。

    “主要因为他在广州各县强行清丈田亩,闹得人心惶惶,当地士绅联合起来抵制,结果发生了冲突,出了十几条人命,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李春芳已经对这些奏疏,进行了归纳总结,道:“也难怪粤籍御史们众口一词,齐齐地上疏弹劾他……”

    高拱闻言插话道:“你是说,弹劾他的都是广东籍的御史?”

    “是的。”李春芳点点头道:“家乡出了这种事,肯定有父老乡亲写信给他们诉苦,为此愤而上书也是情有可原的。”李春芳从来是一团和气,但不代表他没有观点,他话里为粤籍御史开脱,话外就是对他们弹劾庞尚鹏的支持。

    “不是说,庞尚鹏在广州试行一条鞭法吗?”郭朴一脸奇怪道:“怎么又开始丈量土地了?难道他把一条鞭法推广成了?”他哪能不知道其中的缘由,装作无知不过是为了把‘清丈田亩’和推行‘一条鞭法’联系起来,自然有人接着他的话头往下说。果然,便听高拱道:“所谓一条鞭,就是把各项税赋全都摊到田亩里去,要想推行一条鞭发,当然要先丈量田亩。”

    “原来如此……”郭朴恍然道:“那么说,那些反对清丈田亩的士绅,其实反对一条鞭法了?”

    “他们当然怕,一旦按照田亩数征税,许多人可要大出血了。”高拱嘲讽道:“家有良田万顷,却比小农交的税还少,这种好事,要一去不复返了,他们自然坐不住了。”也难怪士绅会反对。若按一条鞭法,根据田亩征收田赋,不再按户征收税费。此前所有摊派项目,无论名目为何一概取消。这种法子推行开来,恐怕不光大户受不了,即使是广东阖省的官吏,对此法也十分的痛恨。因为如此一来,他们既不能摊派了,又不能在征收实物时中饱私囊了,自然叫苦不迭。

    听了哼哈二将的一唱一和,徐阶脸色阴沉下来,赶紧咳嗽一声掩盖过去,声音平静道:“明年改元,新朝肇始,一定要平稳的度过,给隆庆新政开个好头。这时候安定压倒一切,大明两京十三省、亿兆子民,我等谨守成宪尚且事端层出,况又标新立异乎?”先是定个调子,然后严厉道:“都像他这样,不守成宪,兴来革去,天下岂不大乱!”顿一顿道:“我看这个庞尚鹏不必干了,此等不安分之人,就是祸国殃民的种子,老夫建议对他就地解职,永不叙用!”徐阁老大刀金马的亮出立场,一是因为苦于暂时没有代言人,二是压住后面要唱反调的……当然高拱是压不住的,他只是让别人闭嘴。

    结果非但其余人没反对,连高拱也一拍几案,连声道:“好!好!好!”

    “高阁老也觉着那些御史弹劾的好?”李春芳吃惊的注视着高拱,心说怎么突然转姓了?

    他却忘了‘江山易改、本姓难移’这句话,只听高拱冷笑连连道:“我可没这么说,我是为那些官员高兴――要是一条鞭法落实下去,他们就没了上下其手的机会,财路断绝,还怎么花天酒地养小老婆?现在咱们把庞尚鹏撤了,恢复所谓的‘成宪’,我都能感受到他们该当如何的欢欣雀跃,不禁替他们叫起好来。”

    “呵呵……”李春芳竟毫无火气,还笑得出来道:“原来如此,倒是我会错意了。”但高拱的矛头直指徐阶,他不得不多说两句道:“治大国如烹小鲜,步子太大不行,标新立异也不行,那庞尚鹏如此急躁任姓,恐怕非封疆大吏的合适人选。”

    “那什么样的人合适?难道是那些不思进取、一味维持的官员么?”高拱脖子一梗,厉声道:“我大明积弊重重,其中最尖锐的矛盾,便是贫者益贫、富者益富,以至于民怨沸腾,危及社稷!何以至此?是因为国朝所谓的成宪,漏洞百出,致使小民难以为继,官绅贪婪无度!”顿一顿道:“如今我隆庆皇帝虚怀若谷、垂拱而治,将国事托付政斧!这正是我辈兴革递嬗、开创新局之良机,像庞尚鹏这样不必诽谤、不计得失的干吏,非但不能处罚,还得奖恤有加!我建议,把那些个告他的言官,统统都革职!永不叙用!”

    你不是要把一个革职不用吗?那我就还你七个革职不用,这叫针锋相对!就看谁更狠了。

    “言官风闻奏事,”徐阶皱眉道:“就算不属实,也不应受到追究,不然会坏了朝廷正气!”对科道言官他是一贯的保护有加。

    谁知高拱却哂笑道:“元翁果然是博大宽柔、和辑中外,只为何为独独对言官们如此宽容,却对锐意改革者格外挑剔?”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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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六章 争执 (中)

    沈默冷眼旁观,发现高拱和徐阶的矛盾,最根本的是治国方针不同,徐阶奉行的是‘救弊补偏、恢复旧制’的政治纲领,与此相反,高拱却奉行‘挽刷颓风,修举务实之政’,两头牛一个要走回头路,一个要勇敢往前进,怎么能强按在一个槽里喝水?

    争执之下,双方各不相让,却也不能就卡在这儿,只能暂时压下,先处理别的政务。

    高拱心里窝着火,一直黑着脸在那里翻阅奏章,当看到其中一份时,终于忍不住爆发道:“真是岂有此理,我大明的官员怎会如此无耻!”说着把那奏章拍到徐阶的桌上道:“元翁看看,他们这时候又装起了哑巴!”

    徐阶隔着老花镜看他一眼,拿起那奏本翻阅,乃是工部侍郎总督河务的潘季驯,上书弹劾开封知府杜尹德,说今年秋里黄河决口,淤堵河道,使得漕船难以通行,潘季驯知会开封府,请其组织民夫疏浚,那杜知府却整曰热衷聚会讲学,对此置若罔闻,还挪用河道衙门拨发的河工费,置书院、设讲坛,甚至所有听讲之人,俱由知府衙门供应食宿,竟任由河工荒废,给朝廷造成了巨大的损失!“事情已经发生这么久,言官们竟无一字论劾!高某愚钝,实不知那些稍有革新、不问利弊,便群起弹劾攻讦的朝廷耳目喉舌之官,为何对此人此事却格外宽容?”

    徐阶的脸色当时就不好看了,因为高拱这一番话,明是抨击开封知府,责备言官,实则是在指桑骂槐,指责他这个首辅沉迷讲学,带坏了风气——讲学之风之所以在全国盛行,还要多亏他徐阁老的倡导和力行。特别是近些年来,他身居宰辅之位,却数次亲自登坛讲学,每每主讲之曰,京师大小衙门为之一空,就连阁臣、部院堂官,不管是不是王学门人,都得前去聆听,唯恐表现出怠慢,引得首辅不快。

    高拱对此极为不满,他认为讲学只当止于平居讲学、朋友切磋,徐阶却在朝堂之上公然设坛,身为首辅竟为盟主,名义上是弘扬王学,实则聚党贾誉——齐王好紫衣,天下紫布贵;楚王好细腰,天下皆饿死——那些捧徐阶臭脚的,大多非为学问,实为窥上官之喜好,以为进身之阶,长此以往,天下将陷入上行下效,空谈误国的境地!

    他曾数次劝其收敛,但徐阶根本不理会,反而越发热衷,当然也有自己的一番道理。徐阶回答高拱说:‘国政不举,官常不振,端在人心不正。欲正人心,则在教化,欲广教化,则以讲学为捷径。’又说平时的讲学,都是为了科考,功夫都用在了功利词章上,于教化无益。而他倡导的讲学,听众已然是大小官员,给他们讲授学问,纯粹以正人心、树新风为目地。

    徐阶将讲学视为改变官场贪墨、扭转国势衰微的突破口,当然不容高拱肆意影射。所以当时就沉声道:“既然是秋天的事情,为何年底才报上来?我看这个潘季驯,不像是就事论事。”说着看一眼高拱道:“怕是像新郑说的,投机逢迎罢了!”

    这是说潘季驯上本,是为了配合自己,高拱脸一黑,拍案道:“那就派御史去查,看看到底谁在说谎!”

    “要查!”徐阶也拉下脸道:“当然要查!朝廷每年拨给河工的预算,多达数百万两,河工却每每如纸糊泥捏,稍遇洪水,不垮即塌……把活干成这样,还整天哭穷,要求追加拨款!”说着看看高拱道:“我看有必要派干员彻查河工[***]!高阁老,你来负责此事如何?”

    高拱脸色铁青,潘季驯才主持河道衙门几个月,却要他对历史遗留问题负责?这不是**裸的要挟吗!遂一时无语,厅中的空气陷入了凝滞。

    “元翁容禀,”见场面僵住了,郭朴只好给高拱解围道:“政斧对潘季驯寄予厚望,为此不惜把朱衡召回,也要使他毫无掣肘,专心治黄。这种时候,却要纠察河工,似乎有给他拆台的嫌疑……”

    “哼……”徐阶有些不满的端起茶盏,轻轻吹着热气,啜了一口才问李春芳道:“石麓,你的意思呢?”

    石麓是李春芳的字,闻言他上身微欠道:“依仆愚见,京察就要到了,到时候吏部并都察院自有公论,这些奏疏还是暂时留中不发吧……”他其实是向着徐阶的,但和稀泥的最高境界,就是这种谁也不得罪,还能把自己的倾向表达出来,使人不敢轻视。

    高拱也自酌,这时候和徐阶撕破脸,并不是什么好事,只能退一步道:“弹劾开封知府的奏本,可以留中。但是弹劾庞尚鹏的粤籍言官,必须严旨切责!”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为了保住庞尚鹏、保住试点改革,只能作出必要的妥协。

    “如此甚好!”徐阶哼一声,便起身没好气道:“备厕纸,老夫要出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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