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何往而能离己乎?
忧乐由心萌,心平随处乐。
心幻随处忧,微埃入目,人速疾之。
而尔宽于串心之锥乎?
已外尊己,固不及自得矣,奚不治本心而永安于故山也?’
歌词的意思是:‘一个牧童一天突然感到忧伤,他讨厌自己所在的山冈,他想他所望见的远山,一定远比这座山冈美丽。到那里去会使一切忧愁烟消云散。于是他向远山走去,可当他走近这座山,却发现它不如远看那么漂亮。啊,牧童呀,牧童,你怎能期待改变自己的居住地,就能改变你自己。’
‘假如你走了,你能抛下自我吗?其实忧伤与欢乐皆由心而发,假如心灵平静,你会处处幸福,假如心灵遭受纷扰,无处不带给你忧伤;眼中落一粒沙子,你很快会感到不舒服;你又怎能忽视,那扎入你心中的利锥。假如你的期望超越了自己的能力,你将永远都不会得到你所期求之物;为什么不让自己心静神宁,在自己所在的山冈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宁静。’
琴声悠扬,虽然带着昆曲的韵味,却又完全不同于东方的音乐,更具感染力和表达力;歌词典雅古朴,文采飞扬,让每个人都沉浸其中、若有所思。隆庆觉着这曲子就是自己心灵的写照;李妃完全被音乐陶醉,早就满脸泪水;沈默却有些失神,暗问自己,会不会像那个牧童,终于走近远山,却发现它并不是想象的那么漂亮?自己那苦苦追寻的目标,真的适合华夏民族吗?
过了许久,众人才回过神来,想要喝彩叫好,却又觉着喝彩忒俗,憋了半天,还是隆庆开口道:“这玩意儿太神了,能甩下大明的乐器一条街,朕看以后用它演奏韶乐得了……”
“……”沈默脑海中登时浮现出,皇帝大婚时,丹陛上不再摆着编钟、编磬,而是改成钢琴,一起手就是‘当、当…当、当……’的‘婚礼进行曲’,登时一脑门子黑线,使劲咽口吐沫道:“这个恐怕不行……”
隆庆也只是随口说说,很快就转移注意力道:“刚才你唱的这歌,是谁写的?”
“是微臣作曲填词。”沙勿略赶紧起身回话道:“一共有八首,合称《西琴八曲》,方才所奏是其中一首,名叫《牧童游山》。”
听说这如此富有中国意境的歌曲,居然是这泰西人所作,隆庆彻底服了,连声道:“非我大明出才子!”
沈默这时也回过味来,原来这不是单纯的音乐,而是带有宗教意味的乐曲……其用意是以时间的易逝,和生命的短暂来唤起人们的宗教情感。这沙勿略果然是在,利用一切可能的机会传播天主教,但传播之巧妙,与中国文化之巧妙对接,又让他不得不赞叹,。
隆庆还记得李妃的嘱托,便对沙勿略道:“朕想派乐工向你学习这些西洋乐器,不知先生意下如何?”以帝王之尊,能对人尊敬有加,这是这位皇帝身上,很动人的一点。
“微臣愿意为皇上效劳。”沙勿略一口答应下来。
“还有你进献的自鸣钟,朕也十分喜欢。”隆庆又道:“但那个大自鸣钟,宫中无人会艹作,还得你来指导一番。”在沙勿略所进献的贡品中,最令皇帝感兴趣的就是那些自鸣钟,其中最大的一台,足足有七尺多高,运进宫里时,还没有调试好,不走也不响。皇帝命太监去修,但其原理与那些小钟表完全不同,太监们也束手无策。
面对皇帝的要求,沙勿略自然无不应允,还说要艹作维护起来并不难,两三天就可以学会。于是隆庆命令他立即进行调试,并派身边最有学问的太监――冯保,带着钦天监的四名太监去参观学习钟表技术,并让他们三天内将大钟修好。
在以后的三天里,沙勿略不分昼夜地给太监们,解释自鸣钟的原理和使用方法,想方设法造出汉语里还没有的词语,使太监们能够理解他的讲解。冯保等人学习也很刻苦,为了防止出差错,他们一字不落地把沙勿略的解说记录下来,帮助记忆自鸣钟的内部构造,以便将来读力地进行调试。
三天还没有到,隆庆皇帝就迫不及待地来瞧那大钟,当他看着指针有力的匀速走动,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皇帝非常高兴,狠狠的夸奖冯保等人一番,并要赏赐沙勿略。
冯保讨好的笑道:“主子,沙先生说了,这只是这大钟的表盘部分,其实还有钟摆没安装呢。”
“为何不装上?”隆庆奇怪道。
“因为太高太大了,内殿里装不下。”三天时间,在沙勿略的刻意亲近之下,冯保已经和这个‘外国大才’结下了挺深的友谊,所以替沙勿略说话道:“沙先生说,他有一份钟楼图纸,如果皇上愿意,他可以为此钟制作一座精美的钟楼。”有工程就有赚头,怪不得他如此热心。
“这个呀……”隆庆十分心动,但觉着会破费不小,不免踯躅道:“还是缓缓吧。”他想到年底就会有一百万两银子进账,到那时建个钟楼还不轻松?
冯保以为皇帝不喜欢这个提议,连忙闭口不提。
虽然皇帝没有答应修建钟楼,但还是给予沙勿略‘宫廷乐师’的身份,允许其出入禁宫,教授几名小太监学习西洋乐器,然后再由他们回头转授给李贵妃。
沙勿略的交际能力特别之强,才教了那些太监三天,就又和他们混熟了。通过交谈,他已经知道,其实是皇帝的贵妃要学这些乐器,不由奇怪道:“为何不直接来学?还得让你们转授,这样效果差很多的。”
太监们吃吃笑道:“您要想直接教娘娘,也不是不可以,只要和咱们一样,下面挨上一刀就成。”
沙勿略虽然是个不近女色的苦修士,但不代表他可以舍弃自己的蛋蛋,看着那些太监不怀好意的目光,他只感觉股间一阵凉飕飕,赶紧捂住下体道:“不、不……”
沙勿略之所以如此逢迎宫中,是因为他通过这些年的观察和研究,发现大明世界自有其运行规矩。不像是在印度那样,只要获得地方官员和一般民众的认同,就可以很好的传播主的福音。但在大明只获得这些人的心,对整个传教事业是远远不够的,一定要获得至尊皇帝的支持……假若不溯至皇帝这个根子,从他那里着手,大门就永远不可能向神圣福音打开。反之,只要能赢得皇帝的心,则自由传教便指曰可待了。
正因为如此,沙勿略和他的传教团队,才把目标牢牢锁定在皇帝身上。但他们太心急了,完全把沈默给他们划定的路线抛之脑后……结果,在他们还沉浸于和皇帝拉上关系的喜悦时,便已经惹得一些人看不顺眼了,先是有礼科官员上本说:‘这些西洋人非我族类,所带之物又都是神仙方士的东西,这等不明之人怎能留下?’
内阁请示皇帝,隆庆当然不高兴了,就让他们把奏疏压下来。见皇帝没有回旨,官员们就又奏了一本,这次拿出了朝廷规矩,说凡是外国使团,在京城逗留是有时间限制的,既然他们已经见过皇上,就该速速打发他们离去,不能再将他们留在京师,以免他们每天想家。
然后礼部的官员又连续上了几份奏疏,隆庆皇帝不胜其烦,只得不让沙勿略再进宫。沙勿略这才知道,自己对大明的了解还是不够……在这里,只讨好皇帝是远远不够的,因为为数众多的官员阶层,其综合影响力,甚至还要超过称孤道寡的皇帝。
传教士团这才慌了神,他们后悔没听沈默的话,现在成了众矢之的,连皇帝也不管他们了……如果真要这样离开燕京,那么耶稣会努力二十年的成果,就会付诸东流,谁也承担不起这个损失。
沙勿略只好再次去向沈默求救,却连吃闭门羹,他知道沈大人这是在表达不满,心里也是十分羞愧。回去后写了一封信,向沈默表达万分歉意,并发誓不会再违背他的意志,肯请他不吝援手。
有了白纸黑字在手,沈默这才让手下的官员停下火力,再让自己在工部的学生上疏,言道:‘京城钟表已经不少,随时都会发生故障,如果沙勿略等西洋人不在,就无法保证钟表的正常运转,那么千金换来的昂贵玩意儿,就成了破铜烂铁,这是谁也不愿看到的。故奏请皇帝将沙勿略等人留在京城,负责修理钟表。
这话才正中隆庆下怀,但他听了沈默的话,没有明旨批复这份奏疏,而是让太监正式通知,沙勿略等人可以长期住在燕京,每月由大内拨付他们生活费用。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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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八七章 来使 (中)
其实沙勿略也是有苦难言,他虽然是耶稣会创始人之一,但已经离开欧洲太久了。二十多年来,他最好的两个朋友……第一任会首罗耀拉已经去世十年,第二任会首莱内斯也于去年回归了天主的怀抱。现在掌权的第三任会首博瓦迪利亚,虽然同样对开拓东方领地野心勃勃,但更希望由自己的人来完成。好借此功劳,实现自己的教皇梦。
所以去年一上台,他便派了自己组织的传教团,前来代替沙勿略的工作。只是由于这些人到中国后,发现对这个庞大世界一无所知,暂时还离不开沙勿略的指引,所以才没有马上宣布会首的命令,而是向沙勿略套取相关的情报。
然后,他们通过沙勿略的几封书信,和对中国南方的一些认知,便自以为了解了大明的政治人情,认为取而代之的时机已经成熟。当他们借由沙勿略的努力,以进贡使团的身份进京后,就当仁不让的接过了主事权,命令沙勿略走皇帝路线,不要被沈默牵着鼻子走。
身为最自律的清教徒,沙勿略无法抗拒会首的命令,只能按照他们说的去做,结果捅了马蜂窝,险些把多年的努力付诸流水。在面临失败的巨大压力下,那些新来的神父不敢再狂妄专行,只得请沙勿略重新做主。
沙勿略重新掌权后,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取得沈大人的谅解……沈默其实并不怪罪沙勿略,传教士不是白求恩,不可能毫不为己、专门利人,他们来大明的一切行为背后,根本目地就是传教。但沈默为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却不是为了让天主的光辉照耀中国,而是要借这些精通科学和哲学的外国人,来为大明的士大夫开启一扇认识世界的窗户。
所以他必须打消他们想走捷径的念头,把他们牢牢地固定在自己划定的轨迹上。在这片东方大地上,双方实力过于悬殊,沈默甚至不需要亲自出手,就能达到自己的目地。对于这位年轻大人的想法,饱览世情的沙勿略自然不会不知,起先他并不甘心被利用,但通过同伴进行试探,已经遭到了毫不留情的打击。
了解到对方的态度后,沙勿略明白了,要想在这里传教,就只能被对方利用,而且还得把差事做好。只有在这个前提下,才能获得传教的自由。但光自己明白没有用,还得让同伴也明白才行。好在没用多久,他的同伴们就发现,仅取得皇帝的信任是没用的,这位年轻的皇帝,并不像与他同龄的腓力二世,或者伊丽莎白女王那样强势。相反,他只在乎自己过得好不好,而把一切政务都交给他的大臣们。所以取得这些大臣的认可,才是最重要的。
让他们沮丧的是,那些京城的官员们虽然彬彬有礼,纷纷邀请他们去做客,但也只是对新奇事物的好奇,更多的是问海外的风土人情,打听自鸣钟、西洋琴的来历,以及能否代购之类。通过交谈,他们发现京城高官对世界的了解,远不如上海那些年轻而富有朝气的官员,其对整个西方世界的认知,都透着妄自尊大,显得支离破碎且不着边际……而这正是传教团遭遇困境的根源,因为《大明会典》里只记载有西洋琐里国,并无大西洋国,所以京城官员普遍认为他们‘其人可疑,其国也真伪不可知’也。
富有学问的明朝知识分子尚且如此,更不消提普通的民众了,在老百姓心里,这些西洋人形容丑陋、体毛浓密、且带着浓重的味道。只肯远远围观,绝不肯靠得太近,更不会接受他们的礼物,完全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这种观念层次上的错位,使他们终于明白,自己的传教事业将会异常艰辛。便想拿出杀手锏,通过提供免费早餐、向贫民派发衣食,来吸引下层百姓入会,却遭到了沙勿略的严厉禁止,因为这是本土邪教的惯用手段,只能让天主教蒙上邪教的标签,害得大家都被抓起来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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