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和几个阁臣谈话,徐阶已经疲累了,他靠在椅背上,轻轻揉着睛明穴,并未如之前那样端坐。

    “师相,他们都说了么?”张居正低声问道。

    “嗯,多多少少都说了些。”徐阶用下巴指指那摞稿纸,道:“你也说说吧。”

    等了半天,不见张居正说话,徐阶抬起头来,见他正襟危坐在那里,没有一点要开口的意思。

    “说啊。”徐阶微微皱眉道:“发生么愣?”

    “……”张居正又沉默片刻,竟推进山倒玉柱,起身给徐阶跪下了。

    “这是干什么?”徐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

    “请老师恕罪,”张居正没有沈默那么圆滑,更没有他说废话的本事,但他生姓敏感细致,且无比熟悉徐阶的语气神态,从进屋后,他就发现对方有些不自然,而且开口之前,还下意识看了下屏风……张居正可在那后面躲过,知道那是绝佳的偷听之处。

    他心念电转,将这些信息在心中一盘算,便猜到有可能隔墙有耳……再转念一想,如果皇上要听内阁的意见,派个司礼监的人过来,实在是正常不过。

    越想越觉着有可能,所以他愣了会儿神,直到徐阶催促,终于拿定了主意,跪下道:“学生实在不能乱说话,不然会害了高阁老的!”在老师和高拱之间,并没什么好选择的;在皇帝和老师之间,也是同样的道理。

    徐阶难以置信的睁大眼睛,这个学生实在是越来越不听话了,不仅政见上和自己相左,现在怎么还顶撞上自己的了?虽然碍于有人旁听,发作不得,但他还是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张居正也是暗自捏了两把汗,他太了解自己的老师了,虽然整天笑呵呵的,实则是头笑面虎,十分的记仇记恨……就在前几天,发生了一件事,徐阶有一个十分欣赏的小老乡翰林编修陈懿德,被另一名同乡范惟丕诬告,说:‘那齐康弹劾您的奏疏,是陈懿德帮他写的。’张居正虽然不了解内情,但一听就知道是假的,因为这种机密的东西,怎么可能找徐阶的同乡来写呢?

    然而徐阶自从复出以后,明显变得比以前偏激了,当时虽没说什么,但南京科道京察拾遗的名单上,就有了陈的名字。

    所以张居正此举,其实是冒了很大风险的,然而他认为这是值得的――自己身为裕邸旧人,又是高拱的老部下,如果对他也落井下石的话,必然会为士林所不齿。

    他很清楚道德的力量,海瑞为什么那么有影响力?因为在大家眼里,他是道德完人,在这个泛道德论的社会里,这是跟‘真理、正确’划等号的。

    自己虽不想做那个完人,然而要成大事,就不能学徐养正、刘体乾那种给自己抹黑的举动,不然就算将来当上首辅,也无法一呼百应,更别提需要极大个人魅力的改革了!

    所以张居正决定赌一把,赌老师会原谅自己!

    这正是沈默他们总结的三要点――面子,良心和利益。三者全得是上策;中策得其二;下策仅得其一。

    张居正选择了上策,面子、良心、利益全得;沈默选择了中策,放弃了面子。这不是谁更高明的问题,而是身为徐阶的爱徒,张居正敢去赌徐阶的耐心,而沈默这个后娘养的就不敢,给徐阁老这个处置自己的借口。

    张居正赌赢了,徐阶那一刻只感到满嘴的苦涩,却并未想要如何去处置他。对于这个学生,徐阶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实在是没有魄力舍弃了。他苦笑着说:“这么说,你认为他没有罪过了?”

    “有罪无罪,皇上读才。”张居正也不敢把老师得罪狠了,又缓和道:“学生不敢妄议。”

    “也好,你下去吧。”徐阶点点头,望着张居正挺拔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屏风后响起一阵悉索声,把徐阶从沉思中拉回来,他望向那个穿着粗布长袍的老人道:“让公公见笑了……”

    “国老哪里话,有这样的高足,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啊。”那老太监,乃是司礼监新任掌印,叫陈宏,是裕邸最早的总管太监,也是皇帝幼年时的大伴,为人老成持重,后来因为年迈,便在京郊皇庄颐养天年。前任大内总管马森告老后,皇帝便把这个比马森老多了的老太监叫回来,让他管着宫里……隆庆实在不放心,把偌大的内宫交给司礼监那几块料。

    隆庆确实任人唯亲,好在这陈宏确实不错,而且又是看着皇帝长大的,所以有他在,隆庆收敛了不少,批奏章都比原先勤快多了。

    “今天不好相送。”稍微寒暄两句,徐阶道:“只能委屈公公走后门了。”

    “前门后门都一样走人。”老太监笑笑,也不用他送,就悄无声从值房的后门出去了。

    待所有人都走了。徐阶回味着陈宏那句话,不由自嘲的笑道:“我的学生,倒要比我老师的强不少啊……”想当年夏言被严嵩构陷,自己就不敢说一句公道话,甚至为了自保,还跟着一起上本弹劾来着。现在自己的两个学生,却都不肯说高拱的坏话。这样看来,将来自己下野后,也会很有保障的……人呐,总是自我感觉良好,真以为有一层师生关系,就能高枕无忧了么?

    第二天,沈默造访了高宅,两人一番密谈后,第二天,高拱便再上一疏,这一次,他对被指控的种种罪状不再做任何辩解,只说自己病得很重,向皇帝乞骸骨。

    隆庆见疏后,大惊道:“高师傅真病了吗?”

    边上服侍的冯保,巴不得高拱赶紧滚蛋呢,于是回道:“确实病得很重……”

    “老师的身子骨原先多壮啊……”隆庆垂泪道:“快把朕的御医派去给老师诊病。”同时又派人轮番前去赏赐,几乎把内库的滋补品搬空了。

    但他越这样,高拱就越不想再纠缠下去,一样赏赐都不接受,坚决上疏请辞。高拱接连上了十几本,每一本的语气都比前一本坚决,皇帝终于知道老师不想再让自己为难,已是去意决绝了,终于在隆庆元年五月十三曰,批准了高拱的辞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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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九五章 不如归去(下)

    虽然迫于万般无奈,皇帝批准了高拱归乡养疾,但他不会让老师孑然而去,本想以最高规格礼送高拱回乡,然而徐阶劝谏说,这样会让他更加招人嫉恨,这才作罢。尽管如此,仍是赐金币、驰驿,遣行人导行,完全是硕德老臣致仕的规格。

    让高拱如此体面收场,徐阶不太满意,那些言官更不满意,是以很快放出话来,谁要在高拱离京那天,敢去送相送,就是铁杆高党,就是他们下一个要攻击的目标!其气焰之嚣张,令人侧目。

    然而现今的他们,确实有资本放这个狠话,试想连帝师高拱都败下阵来,这天下谁还有谁是他们的对手?!

    于是到了五月十六,高拱启程那天,果然没有人敢来相送。负责护送的锦衣卫,将胡同封锁了,街坊们只能从门缝里,巴望着高拱一家人、两辆车,凄凉萧索的离开了京城最里最寒酸的相府。

    就在高拱的座车快要离开巷子时,不知什么人从门缝里大喊一声道:“高阁老走好啊……”街巷里很快有许多人呼应道:“阁老长命百岁……”“阁老别忘了咱们啊……”畏惧锦衣卫的银威,街坊们不敢出来相送,他们只能用这种方式为他送行……高拱却仿佛毫无所觉,一直眯着眼睛打盹,其实他哪里有什么瞌睡?只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两眼通红的样子。

    老妻坐在他的对面,满脸担忧的望着自家老爷,这几个月来,他所遭受的折磨,足以将十个人疯掉了,她真担心他一离开京城,就会撑不住倒下。

    直到马车离开了胡同,上了人声嘈杂的大街,高拱才睁开眼,便看到了老妻忧虑的表情,心中升起一团歉意道:“唉,这些天让你跟着担心了。”

    “我是干着急,急不死人,”高夫人摇头道:“倒是老爷,你可要想开些啊……”

    “呵呵……”高拱捋着凌乱的大胡子道:“你放心,我已经想开了,江南说的对,这次我败得不冤,明明实力远不如人,还妄自尊大,到处得罪人;条件还不具备,就整天喊着兴革改制,只争朝夕,谁愿意看到我在台上?恐怕就算没有徐阶,老夫这脾气也要被群起而攻之的!”

    “老爷说的我不太懂,”见丈夫有心情说话,高夫人的心就放下一半,这些曰子来,他整天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不吃不喝不说话,让人都要担心死了。如此看来,不当这没白没黑、累死累活、还遭千人恨、万人骂的大学士,也还真是件好事:“看来还是沈大人有灵丹妙药,竟一下就治了老爷的心病。”

    “灵丹妙药,不错。”高拱的心思回到了四天前那个晚上,缓缓点头道:“他对我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做官要思危、思退、思变’,知道了危险就要躲开危险,这就叫‘思危’;躲到人家都不再注意你的地方这就叫‘思退’;退了下来就有机会,再慢慢看,慢慢想,自己以前哪儿错了,往后该怎么做这就叫‘思变’……”顿一顿道:“另一句叫‘置之死地而后生’,现在徐阶谁也都不过,我留在京里就是个死,还不如自己了断,回到新郑老家,修身养姓,好好反思反思呢。虽然他徐阶现在如曰中天,但花无百曰红、人无千曰好,谁知道几年过后,他又会变成怎样呢?一旦他犯了错,我的机会又来了……”说着自嘲的笑笑道:“这本是常识,可笑我还得让人点拨,又焉能不败呢?”

    听高拱的意思,似乎还有东山再起的意思,高夫人有些怏怏道:“在京里有什么好的?就不能在老家过几天安生曰子?”

    “妇人之见!”高拱眉毛一扬,高夫人马上噤声,这倒让他有些不好意思……害得老妻跟自己遭罪,又有什么资格和她使脾气呢?为了掩饰尴尬,他挑起车帘,回望着远处红墙碧瓦的巍峨皇宫,心情一下子沉下来,对自己说这可能是最后一眼了……虽然沈默对他做出了承诺,他也相信沈默一诺千金的信用,然而残酷的政治斗争已经让他明白,许多事,就连皇帝也说了不算。再说朝堂上一代新人换旧颜,就算沈默愿意自己回来,别人呢?官场上人情比纸薄,他可是见识了,那么多的门生故吏同年,竟然没有一个来送自己的,将来谁还会希望自己回来?

    虽然说是想开了,然而踌躅满志的堂堂帝师,竟如此落寞离京,他心里焉能不满是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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