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披衣坐在床前,头发只是简单的绾在脑后,孤灯入豆,映得他的面孔晦明晦暗:“不必多礼,什么事……”沈默的声音十分低沉,显然已经意识到,朱十二冒雨深夜至此,必然有严重而紧急的事情禀报。
“昨天,也就是十五曰,胡大帅已经被缇骑押解进京了!”朱十二压低声音道。
“……”沈默默然片刻,方咬牙道:“不是让你们拖延时间吗?”事实上,在南京时,他就知道有御史要找胡宗宪麻烦,所以才匆匆结束行程返京。只是,本以为这种几年前的案件,年前能走完程序就算快的了,所以也没有太过着急……当然他生姓谨慎,已经吩咐下去,要是大理寺开出拘票的话,让南直隶的锦衣卫,设法阻拦一下,一切待自己返京后再说。
想不到,竟然先把人给抓了……这怎能让沈默不恼火?
朱十二的内功深湛,身上的衣服已经全干了,面上却现出汗水,垂首道:“这次的任务,是东厂缇骑亲去徽州拿人,他们手持圣旨金牌,谁也阻拦不得!”
“圣旨金牌?”沈默瞳孔一缩道:“凭什么?!”
“东厂的人透了底,说胡大帅的罪名是谋反……”朱十二轻声道:“还说谁也救不了他了。”
“放屁!”沈默一拍桌案,恨声道:“我沈拙言保的人,谁敢动一指头!我就把他挫骨扬灰!”
阴寒的声音让朱十二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他还从没见沈默这样愤怒过。
“传令你的人,一路保护好胡大帅!”沈默黑着张脸,低声吩咐道:“务必使他安全抵京!”
“无需大人吩咐。”朱十二沉声道:“孩儿们定会照顾大帅周全!”
“传话给陆纶,全力查清此事!”沈默一字一句道:“到底是谁在打主意!用了什么阴谋诡计!到底想要干什么!我要最全的情报!在我返京前,必须要给我查清楚!”
“是。”朱十二沉声应道。
“再把最新消息,告诉我府上十岳先生!”沈默缓缓闭目道:“他自会知道如何去做……”
“是……”朱十二再次应下,等了片刻,见他不再说话,便悄然退下了。
朱十二退出来,刚刚关上门,便听到屋里一阵砰砰砰砰的声音,仿佛有什么瓶瓶罐罐摔落地上……朝那护卫摇摇头,微叹一声,朱十二拿了自己的雨具,便下去小船,消失在雨幕中……船舱内,沈默第一次失态,他把桌上的灯台、砚台、笔架、镇纸,统统拂到地上,屋里顿时一片黑暗……沈默也不叫人点灯,他走到窗前,一下推开窗户,强风裹挟着大雨,便呼啸着灌了进来。他就那么站在那里,任凭风雨把衣服打湿,身上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而是好像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五内俱焚!烧得他两眼通红!
他恨啊!恨那些混账言官,连解甲归田的老将都不放过!
他恨啊!恨那些居心叵测之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地,居然连功高盖世的大臣也要构陷!
他恨啊!恨自己一直以来的软弱妥协,让人家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存在,肆无忌惮的欺负自己要保的人!
他恨啊!恨自己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离京,给了人家可乘之机!
“好吧!”沈默朝着窗外黑洞洞的夜空低吼道:“既然要战!那就战吧!”为什么有人要对一个已经下野,花甲之年,双目几乎失明、没了爪牙的老虎般的胡宗宪动手?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是要他沈拙言完蛋啊!
来吧!来吧!看看到底谁要谁的命!
护卫们心惊肉跳的在外面守候了一夜,到天明时,房门吱呀推开,便见大人双目通红的出来,身上散发着逼人的寒气道:“在最近的码头靠岸,我要走陆路回京!”
在沈默强大的威压下,护卫们根本不敢二话,赶紧去通知船老大。当天中午,官船便停靠在了淮安码头上。船一靠岸,护卫就赶紧去驿站要马。
半天下来,沈默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双目仍然通红通红。显然,他只是把火气强压下而已。
阿蛮站在船头,怯生生的望着刚有些熟悉,又开始陌生的叔叔,轻咬着下唇,显得不知所措。
“叔叔有事要先走一步。”沈默尽量温和道:“你依然坐船。”
“我想跟叔叔一起。”阿蛮抬起头来道:“阿蛮不怕辛苦的。”
“听话。”沈默深吸口气,遏制住想要发作的脾气,小女孩是无辜的,他不能迁怒于她,挤出一丝笑容道:“船上又很重要的东西,叔叔得找个信得过的人押运,除了阿蛮,我不知该信谁。”
小女孩将信将疑,但也看出叔叔的耐心快到极限了,只好不情不愿的点点头,泪汪汪道:“那阿蛮帮叔叔押运……”说着从雪白的脖颈上,摘下一串长长的紫檀木珠链,上前拿起沈默的左手,轻柔的缠在他手腕上,低声道:“这是阿蛮从小带的护身法珠,可以防止外邪入体,能让人平心静气……”
沈默轻抚着手腕上的木珠,不禁暗自惭愧道:‘真是太丢人了,连小女孩都看出我失态来了……’不由微笑道:“谢谢阿蛮……”这次的笑容要自然多了。
这时候,马匹到了,沈默深深看阿蛮一眼,便大步下了船,翻身上马,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往北方疾驰而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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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零六章 惊变(下)
凤阳府、宿州驿,这里也是南直隶最后用一个驿站,下一驿就进入山东境内了。
快近午时,一队一律戴尖帽、着白皮靴、穿褐色衣服系小绦的骑士,从驿道远处疾驰而来。为首的骑士打着一面金黄色的竖旗,正面写着‘办差’,背面写着‘回避’四个醒目的大字。这种回避旗帜分好几个档次,其中最高档,就是这代表皇差的黄金色。只要看到它,路上官民无不赶紧躲避,这些缇骑可都是杀人不偿命的凶神!
队伍在驿站门前停住,驿丞赶紧出来小心侍奉道:“上差一路辛苦,快快里面请。”
一个珰头样子的横脸汉子,面无表情道:“吃午饭,给马匹饮水喂料!”
“是是是……”驿丞一面点头如啄米,一面恭请一行人马入站。
驿站不分大小门一律没有门槛,东厂诸人便直接纵马鱼贯而入。
这时那驿丞才看到,原来这些东厂缇骑,是押送一辆囚车而来……说是囚车,但也分三六九等。这驾囚车其实和马车也差不多,只是车门上套着一条粗粗的锁链,以示坐在车内的是待罪的官员。且没有任何门帘窗帘之类的遮挡,因此那驿丞能直接看到坐在里面的人,是一个穿着青布道袍,须发花白,双目紧闭、气色灰败的瘦削老人。身上倒没有刑具,但坐在笼子一样的囚车里,想必很是难过。
“看什么看,”见那驿丞偷瞧囚车,顿时有番子呵斥道:“再看连你一起抓起来!”
“是是是……”驿丞一缩脖子,赶紧陪着笑道:“小得给诸位上差安排犒劳去。”便小跑着离去了,只是转身之后,心中未免感慨,这么大年纪了还被抓,真是不多见。
东厂番子押着囚车直接辗进了驿站大门,然后便停在院中,留下两人看守,其余人便进屋里歇息了。
才坐下没喝口水,便又听到一阵马蹄声在驿馆外响起,那东厂珰头脸色登时阴沉下来,重重的一摔碗,啐道:“阴魂不散!”其余的番子也面露愤懑之色,显然知道后面来的是什么人。
驿丞刚刚吩咐好了伙夫们,听到动静赶紧再跑出去迎接,一看,好家伙,就见十六名身穿飞鱼服,腰配绣春刀的彪形大汉,骑着清一水儿的黑色骏马,出现在驿馆门口。
“呵呵……”驿丞有些头晕道:“今儿这是太阳打哪儿出来了?怎么又是上差?”赶紧收拾起惊讶道:“上差里面请……”
“吃午饭,给马匹饮水喂料!”领头的一个锦衣卫丢下一句话,便率众鱼贯进了驿站。
“是是是……”驿丞点头哈腰道,心说怎么都是一句台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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