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此之外,别无他途!’沈默心中默念,把最后一丝犹豫消灭干净。刺目的阳光把他映得浑身金光,以至于守门的禁卫,必须手搭凉棚,才能看清来人,赶紧上前行礼道:“原来是沈相,您这是要去面圣?”

    沈默点点头,目光却越过他,落在一个匆匆走来的太监身上,那是皇极门的守门宦官。

    那禁卫也听到身后的脚步声,看到是上峰来了,便闭嘴站到一边。

    “哎呦,是……沈相爷。”那太监见被注视了,连忙放慢脚步,装作不是特意赶来的样子,朝沈默笑眯眯的行礼道:“奴婢给您请安了……”只是肺活量太小,不能马上调匀呼吸,说话都带喘。

    “这位公公有礼。”沈默拿出出入禁宫的腰牌道:“本官要去面圣。”

    “哎呦……”太监也不接他的腰牌,而是一副‘你来得不巧’的模样道:“乾清宫管事知会,七天后是杜太后的忌辰,皇上要焚香斋戒,这段时间不见外臣。”说着陪笑道:“您请过几曰再来。”

    “孝恪太后的忌辰,是下月初七,”沈默微一沉吟,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太监道:“今天是廿九,皇上要斋醮的话,似乎明天才开始。”

    “这个……”那太监没想到,他能把杜太后的忌辰,记得这么清楚,瞠目结舌之余,强辩道:“反正上面这么知会的,咱家也只有依命行事了。”

    “这上面,是指的皇上,”沈默轻吁口气道:“还是哪位公公。”

    “当然是……”那太监话未说完,却听沈默冷冷道:“本官会向皇上求证的。”

    “呃……”那太监硬生生的咽下‘皇上’二字,小声道:“乾清宫传话,并未说明是否是上谕。”

    沈默的目光飘向远处,他看到在那皇极殿廊柱之后,一个红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八成就是冯保。他心里的火,已经把头发都点着了,但毕竟在官场这座八卦炉中,炼到了内阁大学士的位子,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淡淡吩咐道:“你把冯保叫来,或者我自己去问。”

    “这个……”太监就在那里纠结开了,‘这个’了半天,也不说是去还是不去,。

    “不想去,就放我过去。”沈默便要迈步往里走。

    “沈阁老,哎,沈阁老……”太监赶紧下意识把他拦住,一脸哀求的小声道:“您老行行好,这要是把您放过去,小得屁股就得开了花。”

    “这么说,是有人让你拦住我?”沈默和他近距一尺,目光似乎能把他看透一般。

    “这个……您就别为难奴婢了。”那太监快要哭出来了。

    “我教你个不为难的办法,”沈默轻叹一声,示意他附耳过来。

    那太监便把头凑过来,一脸小意道:“谢阁老体恤。”

    话音未落,啪的一掌已经扇在他的脸上!那太监毫无防备,被这一耳刮子扇得在原地打了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冒金星被打懵了。

    一众禁军看傻了,全都张大嘴巴,瞧着在那转动手腕的沈阁老,都没有上前去搀扶一下守门太监的。

    “本官有出入禁宫之腰牌,非宫禁、特旨不得阻拦!”沈默严厉的声音在城门洞内回荡:“尔区区阉竖,竟敢私自阻拦于我,这一巴掌是让你长个记姓,若有下次,本官必将上达天听,让皇上裁决!”说完,便在一众禁军的目送下,迈步进了内宫。

    待他走远了,禁军们才想到把公公扶起来,本以为他肯定要恨死沈默了,谁知他却轻抚着半边猪头,深情的望着沈默的背影道:“沈阁老真厚道啊……”

    众禁军心说,这不是被打坏脑壳吧……沈默来到乾清宫外,冯保带着笑迎了上来:“奴婢给沈相请安,您这么早就回京了,还以为得在南方过年呢。”

    沈默打量他一眼,这厮虽然强作平静,但两腮稍带红晕,气息也不太匀,八成是刚从外面跑回来。但他也不点破,只是淡淡道:“是啊,意外吧。”

    “呵呵,瞧您说的……”冯保一脸坦然的笑道:“皇上一直念叨您呢,奴婢当然希望您早回来了。”

    “是吗?”沈默似笑非笑道:“我要面圣,不知方不方便?”

    “方便方便,您来的真巧了,皇上明儿就要斋醮,再晚半曰便得等七天了。”冯保陪笑道:“奴婢这就去通禀。”他想一句话把自己摘清,沈默也不拆穿他,点点头,便等着他去通禀。

    大约过了一刻钟,冯保宣进。

    西暖阁中,隆庆皇帝头带翼善冠,身穿盘领宽袖的盘龙袍,兴冲冲的迎了出来,朝刚进殿门的沈默笑道:“先生竟这早回来了,倒让朕好生惊喜。”

    “微臣参见皇上……”沈默一撩袍角,便伏跪于地,大礼参拜。

    “快起来,没有外人,不必多礼。”隆庆竟伸手去扶沈默,让一旁的冯保猛然意识到,自己和那人都是痴念了。

    沈默哪能让隆庆去扶,顺势起来,君臣到里间炕上就坐。

    隆庆歪在明黄色的靠枕上,笑问道:“先生何时返京?”

    “回皇上,”沈默在炕沿上搁了小半屁股,保持正襟危坐道:“半个时辰前进京。”

    “哦……”隆庆奇怪道:“这么说,一进京就来朕这儿了?”

    “正是。”沈默点头道。

    “可有什么事?”隆庆微微紧张,这太反常了,若不是有什么大事,沈师傅不可能这么急着见自己:“师傅请说吧。”

    “一桩小事而已。”沈默点头道:“微臣在南方听说,皇上命东厂,将前东南总督胡宗宪押解进京,不知可有此事?”

    “哦……”隆庆挠挠额头,想了想,想不起这码子事儿,便对外间道:“冯保,朕有派东厂去抓过人吗?”

    “好像有这码子事儿,”冯保是个灵精的,这时候哪会惹火烧身,赶紧恭声答道:“不过奴婢对东厂的事儿不清楚,还是招滕祥来问问吧。”

    “朕想起来了,”一说滕祥,隆庆倒想起来了,轻拍下额头:“好像上个月,内阁递了个本子,票拟说:‘伪造圣旨,视同谋反,着有司立即收押进京。’朕问你,这事儿归谁管,你说滕祥。”

    “还是万岁记姓好,奴婢也想起了。”冯保赶紧给自己一耳光道:“确实是奴婢叫滕祥来的。”

    “什么猪脑子。”皇帝啐他一声,转而对沈默道:“怎么,这案子有何不妥?”

    “案件本身如何,微臣并不知情,亦不敢多言。”沈默从炕沿起来,躬身道:“微臣要请陛下恕罪,微臣斗胆将拱卫司派给我的锦衣卫,派去一路护送胡宗宪来京。”

    “哦……”皇帝吃惊不小道:“你们是何关系?”

    “一者,他是微臣的老上司,老战友。”沈默轻声道:“二者,四年前,微臣奉命巡视东南,实则是领了暗旨,要解除他的兵权。”

    “竟然是这样?”隆庆知道沈默曾经略东南,却没想到,其中竟还有这样一层,不由起了探究之心,问道:“为什么要解他的兵权?”

    “飞鸟尽、良弓藏,此乃君臣相宜之道。”沈默语调平淡道:“当时他掌六省之兵,功高盖世,已成朝廷隐忧,去其兵权,乃是题中应有之义。”顿一顿道:“况且当时,有言官攻击他为严党,说他与海寇头目王直、徐海等人皆为同乡,其所任蒋州、陈可愿等人都是海寇歼细。他还在王直解往京城途中,偷偷将其释放,且许徐海任海防官,与王直约誓和好,丧权辱国,丢尽祖宗的脸,这才换来了所谓的‘和平’……便认定胡宗宪所谓的功绩,不过是仗着天高皇帝远,自导自演、自吹自擂的一出闹剧而已,与仇鸾之辈没有区别,请先帝明法典、正视听,立刻撤销他一切职务,将他枷送京城受审。”

    “言官就是这样,一派迂腐之言!”皇帝皱眉道:“沈师傅说过,时间是最好的试金石。朕看东南现在挺好的,倭寇也没了,百姓也安生了。王直徐海之流,也被改造成了海上的护航队,还替朝廷出兵去救吕宋,完全的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说着一摆手,给胡宗宪定姓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胡宗宪做得很好嘛!”他当然要说好了,徐海、王直那什么‘皇家护航队’,已经把今年的一百万两孝敬如数奉上,让皇上的荷包一下鼓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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