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看看徐阶面前的酒杯,再看看自己的手中的酒杯,轻轻搁下道:“酒是好东西,可以解忧,学生想起了曹艹的《短歌行》……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这是个中规中矩的回答,徐阶听了感到有些满意,接着吟诵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沉吟至今……”说着精神一抖,端起酒杯道:“江南,为师敬你。”
沈默赶紧欠起身道:“哪有老师敬学生的,我敬老师。”便端起酒杯,抢先一饮而尽了,然后将杯底亮给徐阶,果然一滴不剩。
徐阶却端着酒,继续沉他的吟……良久才缓缓道:“我不配当你的老师啊。”
沈默这次是真吃惊了,沉声道:“老师,您何出此言?”
“一直以来,你是打落了牙往肚里咽,脸上还得挂着笑。”徐阶抬起头,一脸坦然道:“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看着沈默脸上难言的讶异,徐阶的眼光仿佛能透彻人心道:“你方才听到我要酒,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我虽然老眼昏花,但应该没看错,”顿一顿,他目光复杂的望向沈默道:“你当时心中闪现的,不是‘唯有杜康’,对不对!”
沈默完全被动了,但他毕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了,纵使心中惊涛拍岸,也不会这么轻易就乱了方寸,轻轻摇头道:“当时只是想不到,您竟然会清早要酒,空腹喝酒会伤身的。”
“呵呵,是么……”徐阶不置可否的笑笑道:“看来是老夫多想了。”说着捏起酒杯,垂目望着杯中酒液,幽幽道:“《太祖实录》读过多少遍?”
“不下十遍。”沈默低声道。
“以你的状元之资,想必已经烂熟于心了。”徐阶缓缓道:“我还以为,你端起酒杯时,会想起太祖那句名言。”说到这里他停下来,把酒杯送到沈默面前,然后一字一句地,念出了朱元璋在请他的大臣茹太素喝酒时,说出的那句名言:“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
这绝对是诛心了!闻此晴天霹雳,沈默不得不离席下跪,指天发誓道:“学生若有此欺师灭祖之心,就让天雷殛了我!”也不知能不能再穿越去宋朝……看着沈默伏在地上,头也不敢抬的样子。徐阶稍出一口恶气,然而这跟他一夜思量后的结果南辕北辙,当然不能让沈默再跪下去了。
“快快起来。”徐阶道:“老夫相信你没有此心了。”
沈默不吭声,伏在那里装死,地上却明显湿了一小片,似乎是泪如泉涌了。
“罢了,老夫给你赔罪了。”徐阶说着也扶着桌角起身,缓缓朝沈默跪下。
沈默这次不能装死了,赶紧起身扶住徐阶已经呈弓字形的身子,痛哭流涕道:“师相,您是要引雷殛了我吗!”
“拙言拙言,我们何至于闹到这一步?”徐阶也痛哭道:“真要让亲者痛、仇者快吗?!”师生两人遂抱头大哭一场……师生仍执手相望泪眼,絮絮叨叨说了许多的体己话,似乎多年的隔阂块垒,全部都一扫而光,又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师徒。
待那云收雨歇,沈默先行起身,然后把徐老师搀起来,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却不坐下,而是从衣袖里掏出了,从皇帝那里拿来的供词,双手递给徐阶道:“这就是学生深夜被召进宫中的原因,皇上将此事交予,学生单凭老师吩咐。”
“哦……”徐阶掏出手绢,擦擦昏花的泪眼,矫情道:“老夫不能看。”
沈默却不收手道:“师生之间无秘密,老师但看无妨。”
徐阶这才扭扭捏捏道:“也对,那我就看看,也好帮你拿个主意……”于是接过供词,从袖袍中掏出自己的老花眼镜,凝神看了起来。
徐阶看得很慢,沈默一直以一种恭敬的表情看着他,一直等他那双老花眼,把供词全看完了。
“竟出了此等惊天丑闻,”徐阶摘下眼镜,颓然道:“老夫必须要请罪了,也罢,是到了退位让贤的时候了。”
“师相,万不可出此言啊!”沈默连忙起身劝道:“大明两京十三省,都在您老肩上挑着呢,这担子别人是担不动得!”
“拙言不必劝说!”徐阶摇头道:“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江山换旧人。为师已近风烛残年,这个首辅本就当不了多久了。”
沈默有些错愕道:“老师怎会突然如此悲观,您这身子骨,还可以再干二十年呢。”
“再干二十年,别人不把我恨死。”徐阶喟然叹道:“朝廷已是积弊重重,迫切需要革旧布新。然而为师老矣。积阴冥迷,非薄力所能抉;浊流奔放,非寸胶所能澄,徒积年岁,竟无补益,每上怀古人,下计后世,都不禁面红耳臊、怅然汗流。其实早已有退位让贤之心,只是让谁来接班,才能担此重任,我得对朝廷负责,不得不慎之又慎。”说着一脸真诚的望着沈默道:“以前的事情不提了,只要你知道,为师已经选定你就成了。”
“学生,学生……”就算是沈默也懵了一下,有些结舌道:“学生还太年轻,您别吓我。”
“改掉你那中庸的毛病,如今大明需要的是果敢勇决的领袖,要有当仁不让,舍我其谁的气势!”徐阶定定望着他,一字一顿道:“如今不趁着老夫还能遮风挡雨,在百官面前把能力展示出来,你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担此大任呢?”
沈默这下彻底见识了,什么叫姜还是老的辣,什么叫酒还是陈的香,什么叫饭还是隔夜的馊了……山外有山啊小同志。
很快,从亲切的师徒,又升华为衣钵相传的关系,似乎在徐阶心里,已经再没有张居正的容身之处。
“师相教训的是。”沈默微微皱眉道:“但这都是没有证据的事情,全都是滕祥一张嘴说出来的。他扯东扯西,扯出了督抚、扯出了九卿,还扯出了阁老。但问他证据,却说都烧了,这就成了攀扯!杨豫树和海瑞也是昏了头,竟将这样的口供呈了上来。师相,倘若叫皇上您老去彻查,您能查出什么来?”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徐阶沉痛道:“彻查吧,还让那个海瑞来担纲,老夫当初之所以,让他个四品官出来担纲,就是看中了他是柄无所不破的利刃,这次这柄利刃艹之你手,只要功夫下足,一定会找出证据来的!”说着表态道:“到时候该抓谁,该办谁,老夫会全力配合的!”反正表决心又不要钱,徐阁老最爱干这种事儿。
“但圣心……”沈默轻声道:“是不作此想的。”
徐阶这下愣住了,道:“皇上什么意思?”
“一是不希望此事波及太大,引起朝政混乱,让国事雪上加霜。”沈默答道:“二是,希望能放过他的两位师傅。”
“第一个可以理解。”徐阶缓缓道:“但第二个要求,不是皇帝应该提的。”
“也算可以理解吧。”沈默轻声道:“皇上毕竟刚刚御极,这时候就处置昔曰的老师,难免给人以刻薄寡恩,有悖纲常的印象……您知道,当今是想跟先帝有所区别的。”
“唔……”徐阶缓缓捻须道:“这样说也有些道理,但臣子要致君尧舜,岂能一味的顺从?”
“可以先冷一下,过段时间再处理。”沈默轻声道。
“嗯……”徐阶这才答应道:“也罢,那就先便宜他们。只查李春芳、王廷相这些涉胡宗宪案之人,其余行贿之人,只存档,这次就不追究了。”
“是……”沈默轻声应下,旋即却又皱眉道:“可单查李春芳的话,他会不会死咬着太岳不放?”
“这倒是个死结。”徐阶恨声道:“若非为了皇上着想,把两人一起查办才是正理!”
“师相就别说气话了。”沈默苦笑道:“其实这个案子,就看学生愿受多大委屈,既然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这一哆嗦了。李春芳那一份,我也背着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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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九章 葬礼与丧钟(上)
“你一起背?”徐阶望着沈默道:“什么意思?”
沈默也望着徐阶,沉重地说道:“这份供词,除了两个主审官,师相是第四个见过的人,皇上和陈老公公不想闹大,师相和学生同样不想闹大,只要那杨豫树和海瑞,能一直保持缄默,就没有人能闹大。”
这个态表得如此坚决,徐阶自然满意,他细细的打量着沈默,目光虽昏花,却透出审辨真伪的神色,缓缓道:“杨豫树倒好好说,那是你的师兄,可那个海瑞,虽然跟你有段交情,怕也没什么用处吧。”徐阶其实早备好了伏笔,只要海瑞把案子闹大了,便会有人把沈默描绘成幕后黑手,然而沈默展示出如此委曲求全的态度,谁还会相信他和海瑞是一党?
海瑞这次的表现如此刚猛,就连徐阁老也彻底相信,如此天煞孤星般的利刃,怕是谁也没那个能力,收为己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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