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刻,身为大学士,被人拿这个问题逼问,但凡还有一点羞耻心,他就会觉着无地自容。

    “请回答我,中堂大人!”见沈默迟迟不肯开口,何心隐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又换了个称呼,近似咬牙切齿道。

    “我回答你就是,”沈默轻叹一声,坦诚的望着何心隐道:“天下事,有些做得,有些做不得。”

    “不做怎知做不得?”何心隐对这个答案绝不满意。

    “不做我也知道。”沈默悲哀的看着何心隐道:“你武功高强,可以飞檐走壁,可以开碑碎石。但我问你,你能不用任何外力,把自己掐死吗?”

    “……”何心隐心说什么话呀,我就是手上再有劲儿,在自己脖子上也使不出来啊。

    “你不回答,就说明你知道不能,”沈默表情悲哀的看着他道:“同样道理,我的权力来自于这个体制,如果我损害了体制内、既得利益者的利益,这个体制就会抛弃我,我将丧失手中的权力,被既得利益者打入十八层地狱!”

    对沈默的态度,何心隐简直无言以对,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咬牙道:“有些事,应当明之不可为而为之!”

    “说得好,但是应当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沈默点点头,轻声道:“我得先把这些事情做好。”

    “比如说?”何心隐逼视着他道。

    “比如说‘驱逐鞑虏’。”沈默淡淡道。

    “好一手‘避重就轻’!”何心隐不屑道:“只是你连国内的钉子都不敢碰,还有信心打鞑子人?”

    “你都说了,这是‘避重就轻’。”沈默揉揉鼻尖道:“虽然也很困难,但还有希望,所以我会全力以赴去做。”

    话说到这份儿上,已经没有谈下去的必要了。

    况且何心隐本就是个‘话不投机半句多’之人,只是为了一舒胸中机杼,才忍气吞声跟沈默耐心,现在一听他的口气,是不想再谈下去了,便长身而起,叹息一声道:“江南,我怀着一腔热血来见你,谁知遭你当头一盆冷水。罢了罢了,原来官当大了,也就不是当初那个‘指点江山’的意气书生了,算我这次白来了……”说罢,他便起身一揖,闪身就要出门。

    “柱乾兄,且慢!”沈默也站起来道。

    “有何见教?”何心隐没回头,但毕竟是站住了。

    “今曰一别,又不知何时相见,有些话,我不得不说。”沈默轻声道:“听说你现在到处讲学,宣传你那‘聚和堂’的理念……我劝你还是打住吧,这是个犯忌讳的东西,在僻远的永丰山区搞搞也无妨,可要是在别处闹大了,是是要惹出杀身之祸的。”

    “受教!”何心隐心中本存了一份期盼,希望他能回心转意,叫自己回来共商国是。谁知他竟否定起,自己的最得意之作,不由怒火中烧道:“不会打着你沈阁老的旗号招摇,你放心好了!”说完勉强一拱手道:“告辞……”话音刚落,人已抬脚出门。

    沈默连忙送了出来,一看何心隐径直往甲板尽头去了,赶紧出声提醒道:“楼梯在这边!”

    “楼梯太慢,你这船,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何心隐说着竟纵身一跃,从船上跳下,扑通一声跃入冰冷的江水中。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侍卫们还没反应过来呢,就见‘前辈’跳江了。不待沈默吩咐,几个水手便开始脱棉衣,准备下水救人。

    沈默快步追到船边,双手撑着栏杆往江面看,他虽然何大侠能淹死在大运河里,但没看到人影,总是会担心。

    过了好一会儿,当水手们扑通扑通往江里跳时,十几丈远的水面上,终于露出个人头来,只见那人一边仰泳,一边引颈高歌,歌词十分的悲壮凄凉:

    “今夕何夕兮,雪满关山,

    今夕何夕兮,剑光闪闪。

    汉宫柳,无须怨,

    垓下歌,何足叹!

    胸中喷出英雄气,

    直欲拍马斩楼兰。

    好男儿,志难伸,

    别故园,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别离,

    悲莫悲兮眼欲穿……

    哈哈哈哈哈……”

    听着那如杜鹃泣血般的歌声,肝肠寸断的狂笑,所有人都不禁猜测,究竟是何等伤心之事,竟惹得此人如此痛苦呢?

    沈默双手紧紧攥着栏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何心隐和他的歌声,完全消失在夜幕之中,他才猛地一拳击在栏杆上,当时就血流不止。

    侍卫赶紧打开医疗包,上来两个人,给他包扎伤口。

    沈默任由他们摆弄,目光却依然盯着何心隐消失之处,两个侍卫隐隐听到,他在反复低声念叨一句:‘又少了一个、又少了一个……’

    俩侍卫面面相觑,不知大人到底又少了啥。

    官船继续北上,虽然沈默出现在众人面前时,看不出丝毫的异常,但他从房间走出来的次数明显变少了,显然那个不速之客带来的消极影响,将会持续一段时间。

    一路无话,三月中旬,终于抵达了通州官船码头。沈默让大队侍卫先在船上等候,自己则在一个小队的护卫下先行下船,登上候在岸上的一顶普通蓝呢轿子。

    侍卫便引着那轿子,往位于城中的通州驿去了。

    时间是清晨,街上行人还少,很快便到了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通州驿站。

    通州是大运河的北起点、南终点,往来官吏如过江之鲫,所以这通州驿站也建得十分宽敞。进了院子,有驿丞迎上来道:“这么早,是住宿还是找人?”毕竟是天子脚下,见惯了达官贵人,所以他对沈默的侍卫,也没什么感觉。

    “找人。”侍卫头领道:“请问徐阁老在哪里下榻?”

    “你家大人要找徐阁老?”驿丞打量着他道:“劝你们还是回吧,徐阁老不见客的,昨天仓场侍郎来拜见,都被挡回去了。”

    “见不见是徐阁老的事儿,”侍卫冷冷道:“你只管带路就是了。”

    “得,算我多嘴……”驿丞一听这口气蛮大的,也不知是真大牌还是没个数,但他不会去触霉头,便道:“跟我来吧。”

    轿子便要往里抬,里面的沈默出声道:“落轿。”说着便掀开轿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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