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开始还愣了一下,见他一直望着自己,又见那只长着皱纹和老人斑的手,还一直伸在那里,便将自己的手也伸了过去。
徐阶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背,满含着复杂的感情道:“国事家事,一切都拜托拙言了!”
快七十的人了,这一握居然还如此有力,沈默的手被他紧紧地握着,冰凉冰凉,感觉不到一丝温度,心里大感不适,面容却十分平静道:“老师请放心,我会尽力而为的。”
“呵呵……”徐阶慢慢抽回手,自嘲道:“其实老夫已经致仕,国事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只是习惯了艹心,一时还改不过来,倒让拙言见笑了。”
“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沈默正色道:“老师心里放不下皇上和朝廷的。”
“是啊……”徐阶深深喟叹一声道:“老夫心里,有三件事放不下,还要拙言代为艹心。”
“老师请讲。”沈默点点头道。
“第一,毋庸讳言,我此次致仕太过突然,而继任者高新郑,又和我龃龉颇深。恐怕等他初回京城之时,便是小人摇舌鼓噪、挑拨是非之曰。”说到政事上,徐阶身上又隐隐现出一国宰相的气势道:“这种时候,要谨防谗言挑唆,不要让小人有可乘之机,以免乱了朝纲。”
“是。”沈默点头道。
“第二,毋庸讳言,言官出了害群之马,有一些投机取巧、卖直钓誉……甚至心术不正之人。”徐阶面色复杂的接着道:“言官要整顿,这是必须的,但不能为了泼脏水,连盆里的孩子也倒掉。”说着面色一正道:“老夫这话没有私心。当政者都不喜欢言官,因为这些人总盯着你、给你提意见、挑毛病,动不动就要弹劾你。但你得知道,大明能延续到今天,没有这些人的监督,是万万可能的……良药苦口利于病,言官制度本身是没有错,个别人的问题,不应该成为打压言官队伍的理由!”顿一下,他又道:“任何读才暴政,都是从钳制言路开始的,言官的锐气,不能消磨啊!”
“是。”沈默又点下头,这个说法他很赞同。
“第三……这是件私事。”说到这,徐阶有些言辞闪烁道:“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
沈默暗道,其实这才是你最担心的吧!他当然知道,虽然老徐算是个讲‘为善去恶’的君子,但他那几个儿子,却实在是些令人厌弃的二世祖。
徐阶留在家里的三个儿子,是苏松的一霸,强占民田,为非作歹,草菅人民,百姓恨之入骨;而在燕京的徐璠也是好样的,仗着老子的权势,低价大量吃进黄金地段的店铺,然后再转手出租,坐在家里曰进斗金,造成的影响十分恶劣。
其实御史已经参劾过徐阁老的几个儿子了,只是选的时机十分糟糕,在举朝倾拱的大背景下,当然会被视为对徐阁老的污蔑,然后轻轻揭过了。不过为了消除舆论的压力,徐阶还是勒令徐璠致仕离开京城,并将侵占的店铺全部退还原主,世人无不夸赞首辅的大公无私。
然而沈默是了解内情的,他知道徐璠是把京中的产业都脱手,但并不是还给原主,而是一半转到了一个叫吕方的名下,一半转给了一个叫李扬的名下……吕方、李扬,是徐阶门客吕德和李翔的儿子,玩的是左口袋到右口袋的把戏而已。
老子高唱‘孔孟’,儿子狂刮民财,大明朝的好事儿都让他家占全了!也敢怪徐阶会担心,自己这一退,会不会有人借那几个混账龟儿子整自己。心里实在没底,只能先后拜托张居正和沈默帮忙照拂。
沈默心中泛起一阵恶心,但还是平静的点头道:“几位世兄做得是有些过,不过无伤大雅,我尽量周全就是,但以后一定要改。”
“多谢。”徐阶又使劲握了握沈默的手,但他的手,比方才还要冰凉。
辰时中,通州官船码头上,已经聚齐了上百名官员前来相送的官员。虽然百官已经在京城集体送过徐阁老了,然而犹有百多名死忠官员,执意要跟来通州送他上船。
对于这些人的行为,徐阶心下也不甚乐意,这不是给他招风惹雨吗?但这都是他的铁杆,骂走了唱戏的,又来了打锣的,总之是旷野地上的毛狗,赶是赶不开的,只能任由他们跟着。
其实这些人,并不是纯粹为了送徐阁老,而是有小算盘的……一者,他们要向皇帝表达愤怒之情;二来,也是想借此机会,凑在一起商量一下,该如何去面对注定惨淡的未来。
经过昨天一晚上的磋商,他们已经定策……一定要紧密团结在一起,同进共退,做什么都要打着徐阁老这面旗号。老头子虽然走了,但他的门生故吏满天下,还是可以遮风挡雨的。
今天他们就要让世人看看,自己对徐阁老是多么的死忠,和他彻底联系在一起!
所以此刻徐阶人还未到,码头上已经是一片愁云惨淡,所有来送行的官员,都在酝酿着感情,准备待会儿来个感人肺腑的伤别离。
又等了一刻钟,远处大街上,一队锦衣卫簇拥着一辆马车、一顶小轿缓缓而来。
“来了、来了……”官员们一阵搔动。
很快,队伍在码头上停下,锦衣卫形成隔离圈,不许人靠近。一个侍卫拿着个马凳搁在车厢下,这才打来了车门。
官员们挤向那车门,为了让徐阁老看到自己哀容,许多人都在使劲挤泪。那些感情酝酿不到位的,只好拿出绝招,狠狠拧自己的大腿内侧……
就在所有人都摆出如丧考妣的样子时,却发现从车上下来的,腿脚明显比老头利索。待齐站定后,不由全愣了……竟然是沈阁老。
沈默理都没理他们,朝车厢内伸出手,把众人想要的徐阁老扶了下来。
然而这一打岔,方才的感情白酝酿了,没有一个能哭出来的,都呆若木鸡的望着,这情同父子的两人。
他们满脑子都是疑问……不都是说师徒反目,徐阁老恨死沈阁老了吗?那怎么解释他们紧紧拉着的手?而且沈阁老专程从南方赶来送行,果然人言不可尽信啊。
看到官员们错愕的表情,徐阶瞥一眼沈默,意思是,小子,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吧。
沈默轻咳了一声,紧了紧扶着对徐阶的手道:“老师,学生送你上船。”
“嗯。”徐阶朝众人点点头,道:“多谢前来相送,诸位多加保重吧……”便在沈默的搀扶下,上了早就整装待发的官船。
直到徐阶上了船,官员们才回过神来……还有好多话没说呢。现在也没法说了,那怎么办,就哭吧。
于是众人朝着徐阶跪下,放声哭号起来。
徐阶的眼眶也湿润了,然而不是因为那些哭号的官员,而是他突然发现,这里正是四十五年前,自己二十一岁时,第一次来燕京赶考,当时下船的地方。
岁月匆匆,弹指一挥间。荣辱悲欢如过眼云烟,现在,一切又回到了起点……
徐阶终于体会到,什么叫物是人非。四十五年来,这个码头的样子几乎没有改变,而自己,却从当年那满腔热血的青年才俊,变成了一个满身疲惫的退休首辅。
回忆像奔流的河水,一旦开闸便连绵不绝,徐阶又想起,三十八年前,自己二十八岁时,因为仗义执言、触怒了当时的首辅张璁,结果前途尽毁,家破人亡,被发配蛮荒之地。那次,也正是在这里上的船。
如果那时的自己,看到现在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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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九章 高老三又回来了(上)
官船扬帆远去,为官四十五年的两朝首辅徐阁老,终于离开了燕京城。两个月后,徐阶终于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松江老家,全城的官绅父老在码头相迎,无论别处如何评价徐阁老,他都是他们的骄傲。
而他那位因为私愤弹劾兄长的弟弟,已经被罢官在家的原南京户部侍郎徐陟,在得知了兄长致仕的消息后,便陷入了羞愧与恐惧之中。所以那天他在万众瞩目之下,仅穿着中单,背负着荆条,在码头跣足跪迎兄长。
然而徐阶看都没看一眼,便从他面前走过,登上轿子离去了……
虽然远未到他谢幕的时候。但毫无疑问,这位长时间叱咤风云、左右朝局、书写历史的徐阁老,已经不再是大明这个舞台的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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