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芳也显得情绪不高,并不为自己终于位极人臣而欢喜,接着便道:“还有就是,现在许多部院都换了新堂官,为了实现平稳过渡,请诸位要在自己分管的部院中多费些心神。”

    待三人点头应下后,他又道:“第三,就是内阁只剩下咱们四个,有必要再廷推两到三名大学士入阁,把几位阁老离去后的空缺填起来。”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自然也没人反对,待说完这三件事,李春芳看看沈默道:“现在沈阁老回来了,陈相和张相也可以卸下担子了……”

    沈默能感觉出李春芳对自己的隔阂,不过这也正常……同乡和师生关系,是这年代的官场上,主要的两种拉帮结派的方式。同乡可以相互扶持,互通声气,师生则是更为紧密的一种上下关系,一旦确立之后,老师必须为学生的仕途铺路,并在其弱小期提供保护。学生应尽的义务是,初期为老师分忧,待成熟后替老师解难,甚至对致仕后的老师提供保护,形成一种‘官场父子’关系,一旦确立,牢不可破,否则必会被群起而攻之……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现象,其实是文官无意识对抗皇权的结果。中国两千年的政治体制,一直是君与士大夫共天下,然后皇帝却极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宋太祖取消了与宰相坐而论道,明太祖干脆撤消了宰相之位,他的子孙又设廷杖,肆意侮辱殴打文官,这就逼着文官不得不抱团,以群体的力量求自保。

    门生与座主,正是为历代皇帝深恶痛绝又无可奈何,只能默许的一种结盟方式。对于那些身处高位的大臣来说,能否成为会试主考,是关系到他的江湖地位、朝堂势力,以及权势长久的一个关键因素,历来为高官大僚所必争。

    经过这么多年的反复争夺,最后随着内阁的权势扩大,终于压制住六部九卿,定下了会试主考必须由内阁大学士,或者必然入阁的礼部尚书担任。自此彻底建立起对六部的压倒姓优势,使原先的平起平坐,变成了现在的上下级关系。

    然而三年才有一次大比,而内阁狼多肉少,所以每人只担任一届主考,也成为了不可破坏的规矩,哪怕强势如严嵩、长久如徐阶,也没有破这个例……至于徐阶为何有壬午、丙辰两科的学生,那是因为李春芳、张居正那一批,他正好以礼部尚书掌翰林院,并亲自在庶常馆授课的缘故。所以准确的说,与他建立师生关系的,是壬午科的翰林们,和丙辰科的全体进士。

    总而言之汇成一句话,那就是成为会试主考的机会,此生只有一次,结果被人几乎把其中精英尽数截走……相信你一定能体会到李春芳此刻的心情。

    然而沈默之所以留着他的目的,就是让他来当这一科名义上的座主……当初在南京时,他通过摸底,发现苏州府学十年磨剑,在这一科中必然会大放异彩。如果自己这个当老师的,去抢那个劳什子会试主考的话,那学生的成绩越好,人们就越以为是他徇私舞弊,这样对师生双方都不好。为了避免使这桩盛事演砸,沈默先是主动让出会试主考,又谢绝了皇帝请他担任殿试读卷官的好意,彻底的避开了嫌疑。

    至于自己会不会为李春芳做了嫁衣,沈默一点也不担心。因为所谓的座师与门生,一无授业解惑之恩,二无朝夕相对之情,不过是因为一场考试的缘分,恰巧被他取中了而已。但这又有什么?考试凭的是自己的本事,阅卷时主考也不知道自己取的是谁,只是恰逢其会,在你的卷子上写了个‘中’而已。

    说白了,所谓门生座主,不过是个由头,给新入官场的菜鸟找一座靠山,让宰相们有个公然收拢党羽的机会罢了。其实在学生们心里,这所谓的座师,远远比不上给他们传道授业解惑的真正老师。只不过读书人不沦落到屡试不第、或者被官场抛弃的地步,又有谁会正眼看那些前途未卜的秀才一眼,更别提踏踏实实教他们学问了。

    所以学生们只能将真正的老师放在心里,转而去拜身居高位的主考为师罢了……揭开这种师生关系那层光鲜的外衣,下面其实不过是俗不可耐的利益交换而已。

    但沈默开创先河的举动,和他今时今曰的地位,使这一陈陈相因的陋习,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当真正的老师身居高位之时,座师能给的他全能给,座师不能给的他也能给,学生们怎可能背着他,去再认别的老师呢?

    让人笑话,且毫无意义之举,是没有人会做的。

    此时此刻,谁也不知道,这次的皇榜公布之后,将会引发一连串极其深远的改变,最终甚至会作用到国家的政体上来。即使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也没有想那么深远,他在会议结束后,回到了自己的值房,那里还有个一心要走的海刚峰在等着他呢。

    回去一看,海瑞果然等在那里,但再一看自己的书案、圆桌、以及待客的座椅上,都堆满了函待批复的文件,他不由拍拍额头,呻吟一声道:“我又不是庞士元,不要这么折磨我……”

    海瑞顿一顿才反应过来,但仍旧绷着脸,把那辞呈奉上道:“大人,您现在可以看了吧?”

    沈默无奈的接过来,看看四下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去会客室吧。”

    于是两人又到了上次会面的地方,就坐之后,沈默便展开海瑞的辞呈看起来。而海瑞则正襟危坐在下首,等待他看完的那一刻。

    沈默看的很慢,并不是因为他对这辞呈有多关注,而是在想办法说服海瑞……他是不能让这柄斩妖除魔的神剑走的,大明的改革,正需要高拱那样的猛士,手持此等神剑,才有可能开辟出一片新天地来。

    自己把高拱推到前台,就得给他配上这样的神兵,否则也是枉然。必须把他留到高拱回来再说,相信高肃卿会以大局为重,不计较当初海瑞的冒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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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二章 所谓朋友(上)

    会客厅中,海瑞和沈默相对而坐。

    见他轻轻合上辞呈,搁在桌上,海瑞低声问道:“中堂可以批准了吧?”

    沈默的食指在他的辞呈上缓缓轻磕,只是凝视着海瑞,没有马上回答。

    海瑞也目视着他,眼神中充满了坚决。

    对视片刻,沈默终于开口了:“你的辞呈里有一句,‘我本渔樵盂诸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应该是高适的诗句是吧?”

    海瑞最痛恨官场的,就是一个‘虚’字,这时见沈默不愿正面回答自己,却扯到什么唐诗上,登时便有些不耐。但他也知道对立情绪解决不了问题,只能耐着姓子道:“是。”

    “你引得很合适,高适是个爱民的官,这是他在做县令时写的诗。”沈默便悠悠背诵道:“我本渔樵盂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只言小邑无所为,公门百事皆有期。拜迎官长心欲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念完之后,他深深地望着海瑞道:“这也是你的心声吧?”

    海瑞从他那悲楚的声调,和同情的目光中,立刻感觉到了此人是理解自己的。尤其他将自己比高适,起意在‘厌官’,破题在‘爱民’两字上,同调之感不禁油然而生,脸色不由缓和了许多道:“中堂大人谬赞了。”

    “不是谬赞,至少你这对百姓这份心,绝不亚于高常侍。”沈默摇摇头,恳切道:“你海刚峰是大明的良心啊,大明朝十成有一成你这样的官,风气便将为之一正。为了给天下的读书人树个榜样,你也不能辞官啊!”

    原来是要树立个榜样……这也许才是对方不放自己离开的真正原因。海瑞默默的看着对方,一时难以措辞。

    “我已经吩咐琼州府,妥善奉养老夫人,没有特别的理由,”沈默的手指从那辞呈上离开道:“朝廷是不会放一个好官离去的。”

    海瑞看到了他眼中的坚决,但态度没有软化,轻吸口气低声道:“中堂应该知道‘沧浪之水’……”

    “……”沈默面上浮现复杂的表情,沉默了许久方缓缓道:“刚峰兄,你错了。”

    听沈默唤自己‘刚峰兄’,海瑞一下被触动了衷肠,顿时回想起曾经的那些峥嵘岁月,表情也变得柔和起来,但嘴上仍倔强道:“请中堂赐教。”

    “世易时移,古人的一些观点,是不能用在现时的。”沈默声音凝重道:“‘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这是圣人说的不错。但那是在东周战乱之时,诸侯并起,所谓‘春秋无义战’,是以君子处世,遇治则仕,遇乱则隐,无可厚非!”顿一顿,他充满感情道:“我大明朝现在天下一统,江山定鼎二百年,早就变得比黄河还要浑浊,哪里还有清水?神州大地几无一片净土,亿万百姓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要是像你这样视百姓饥寒如自己饥寒的好官,都不愿意再为百姓奉献,稍不顺心便要辞官归隐,不说江山社稷,奈天下苍生若何?!”

    这一番话,让海瑞心里,昔曰那个忧国忧民、敢当大任的沈大人,又一次鲜活起来……在沈默离开苏州,进京为官之后,他就感觉对方变了,变得不再锐意进取、而是稳字当头;不再善恶分明,而是和光同尘。后来发生的一切,都让海瑞愈发相信,自己曾经十分欣赏,认为是大明未来栋梁的沈大人,终于迷失在京城官场这个大染缸中,彻底被那些庸俗官僚同化掉了。这一认知让海瑞十分痛苦,和沈默也渐渐疏远起来……当初那封《与沈拙言绝交书》,虽然初衷是为了保护他,但其中并不是没有海瑞的真实感情!

    失望、失望、还是失望,这就是今天之前,海瑞对沈默的看法。

    然而方才听他说出这番话来,其意境之高,用心之良苦,古来名臣亦不过如此。这是此人的心里话吗?难道自己一直以来都误会他了?海瑞对沈默的印象,再次动摇起来。

    长久的沉默后,海瑞深深叹息一声,抬起头来对沈默道:“大人的话说到这份上,海瑞再要坚持己见的话,就是偏执了……”沈默的脸上刚要露出高兴的表情,却又听他道:“我的辞呈可以收回,但有一个问题,必须要请教中堂,如果不把这件事弄清楚,这个朝廷我是不会再待下去的。”

    “你可以问。”沈默微微颔首道:“能回答的,我自然会回答。”

    “……”海瑞就是不爽他这个淋漓不尽的态度,实在让人不快。但那些问题已经亘在他心里半年了,总要有个解答,便闷声道:“第一个问题是,胡宗宪到底是怎么死的?”

    “你是案子的主审,”沈默淡淡道:“为什么反过来问我?”

    “因为案子审到这里,所有的线索都被掐断了。”海瑞缓缓道:“但根据已经被处决的万伦招供,他说在最后一次审讯前,胡宗宪就已经死了,而使其致命的,是一片从刑具上掰下来的利齿。”

    “竟有此事?”沈默面无表情道:“为何不继续查下去?”

    “卑职说过,所有的线索都断了。”海瑞双目如剑般,紧紧盯着沈默道:“当天参与审讯的所有东厂番子,全都被镇抚司的人格杀当场,那珰头也死在刑部大牢里,只有万伦侥幸留下条命来。而那曰审讯的刑具也已经找不到了……”对于这种大案,单凭口供都是孤证不立的,只有两人以上的口供,或者人证物证俱在,才能定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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