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闻言饶有兴趣道:“哦,以你左右逢源的本事,也入不了赵孟静的法眼?”赵贞吉字孟静号大洲。

    “何止是入不了眼,简直是恨不得把我当小厮使唤。”张居正一脸郁闷道:“这位大洲兄,在内阁都是横着走的,实在是气势汹汹了点。”

    “你说他是属螃蟹的不就得了?”高拱调笑一句,便问赵贞吉到底怎么得罪他了。

    张居正也不隐瞒,便将一定会把赵贞吉如何如何不像话、如何如何目中无人添油加醋地数落一番的。

    高拱对张居正的话半信半疑,因为以他高胡子的横劲儿,也不可能如此折辱一名大学士……难道世上真有比自己还牛的大侠?一时拿不定,也没有更多表态,只是劝慰了他一番,便把话题转到自己心中熊熊燃烧的那团火上,一脸坦诚道:“其实我高拱去年黯然下野,本来无颜再回京城。但现在我回来了,却不是为了出口恶气,更不是为了谋取私利……我高拱连儿子都没有,又有什么好争的呢?”说到这,他的脸上泛起一层熠熠的光道:“但我依然要争这个权!你那个《陈六事疏》我看了,写得很好,我深表赞同。国事如汤如沸,再玩什么君子政治的把戏,只能陷入党争的泥淖不可自拔。现在就需要省议论、振纲纪,让那些一味空谈者闭嘴!让那些尸位素餐者出具,只有这样才能有希望!”

    自从提出《陈六事疏》之后,张居正并没有等来热烈的反响。除了赵贞吉会冷嘲热讽一番外,其余人等都表现的很冷淡……但张居正并没有气馁,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建议终究会被赏识。

    而如今,那个人回来了。

    其实早在嘉靖四十五年,高拱便上了一道《挽颓习以崇圣治疏》,全面分析了国政朝事的积弊所在,力言非荡涤陋垢,则难以抢救沉疴,但又强调,事态仍有可为,端在施行整顿改革。认为不论在吏治、边防、军备、财政更各方面存在的弊端,都是由于所谓的‘积习之不善’所致。无非是二百年来淤积下来的,诸如脱离实际的过时规章制度;陈陈相因,习惯成自然的陋规恶俗。他痛切的指出,此正是‘天下之大患’所在。

    他将这些‘积习之不善’,总结为‘八弊’。分别是官场中的‘执法不公’、‘贪贿、不恤名节’、‘不敢任事’、‘嫉妒’、‘无效率’、‘党比掣肘’、‘因循塞责’、‘浮言议论’,正是这八种积习,导致朝廷士风不正、公论不明。而官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并以之为圣法恒谈,父昭其子、兄勉其弟,唯恐不能化而入也。其染无迹、其变无穷,遂使天下之病重矣。”

    并在在那道奏疏中明确指出,种种痼疾植根深厚,只靠公文申饬、刑罚禁止,实不能彻底各处。非得寻根探源,施用大手术以割治之,决不足奏效。他坚定的认为,只有摆脱传统的羁绊、铲除诸种不善的积习,才可以推行认真的改革。

    正如他在给还是裕王的隆庆上课时,所讲过的一句话‘事以位易,则易事以当位;发以时迁,则更法以趋时’!

    其实这些弊端,睿智如徐阁老也一样心知肚明,然而高拱胜过徐阶的地方,就在于他不仅知道问题所在,还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在那次早朝上,高拱慷慨激昂对隆庆道:

    ‘夫舞文无赦,所以一法守也!贪婪无赦,所以清污俗也!于是崇忠厚则刻薄者消!奖公直者则争妒者息!核课程则推诿者黜!公用舍则党比者除!审功罪则苟且者无所容!核事实则浮言无所受!照此八法施行,有能自立而脱去旧习者,必赏必进其仍旧习者,必罚必退使人回心向道而不敢有梗化者歼乎其间,而八弊庶乎其可除矣!’

    这其实就是高拱胸中的施政纲领。

    现在张居正也上了一份《陈六事疏》,呼吁隆庆励精图治、运用皇权以大振乾纲,下决心清除积弊陋风;着手进行必要的整顿和改革。疏中力言道:‘近来风俗人情,积习生弊,有颓靡不振之间,有积重难返之几,若不稍加改易,恐无以新天下之耳目,一天下之心志。审几度势,更化宜民者,救时之急务也!’可见他将所谓‘改易’、‘更化’作为指导全局的急务,实在表明,时局败坏至此,势必须改弦复转,否则将无从摆脱窘困已极的危局。

    他在疏中所陈六事,乃是针对时下朝野盛行的空论浮言,‘徒知哗众取宠、不切实际的言论’,提出了‘省议论’;针对时下的纪纲不肃、法度不行,提出了‘振纪纲’;针对隆庆登极之后未能亲裁政事,以至于权威沦丧,使群臣对谕旨采取敷衍应付的态度,因而提出‘重诏令’;针对时下赏罚用舍予夺不公,提出了‘核名实’;针对时下国库藏空虚,水旱灾伤频仍,正当民穷财尽之时,要求节财耗、尚俭朴,因而提出了‘固邦本’;针对边防积弊深重,鞑虏来去自如,提出了‘饬武备’。这六个方面综合起来,就是要求集中权力、统一认识、施行各方面的整顿,以富国、裕民、强兵。

    这也可以看成是张居正的施政纲领。

    显而易见,两人的基本精神是高度一致的,都是立足于除旧布新,将国家的前途寄托于改革上。虽然他们的上疏时间不同,基于客观背景不同,因而在理论的角度当然略有不同,但却明显的前呼后应,有志一同!

    这才是高拱对张居正格外宽容的真正原因……对于高阁老来说,阻碍他改革的,都是必须打倒的生死仇敌;而能帮助他改革的,则是战友、同志!

    所以哪怕这人是徐阶的学生,高拱也不会掩盖自己对他的欣赏。

    两人就改革谈了很多很多,当然大部分时间,还是憋坏了的高拱说,张居正埋头记录,只是偶然插几句,便均能切中要害,让人难以不产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快感。

    当本曰讨论结束,张居正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道:“中玄兄再润色润色,就可以上奏皇上了……”说着压抑不住的兴奋道:“一旦皇上批准了,大明朝的新纪元,就将由您来书写!”

    高拱一直笑呵呵的听他说着,但听到最后,却摇摇食指道:“错,是两个人来书写。”

    张居正一阵激动,看来高阁老把自己摆在和他一样高的位置上,果然没有白救他啊,连忙谦逊道:“小弟怎敢与中玄兄并列,我还是鞍前马后、持鞭坠蹬为您冲锋陷阵吧……”

    说完便一阵尴尬,因为他发现,高拱正用奇怪的眼光看着自己。

    “哪里不妥吗?”张居正有些心虚的摸摸脸颊道。

    “你对自己的定位挺准的……”高拱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尽量不刺激到张居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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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四章 时不我待 (上)

    张居正造访高府之时,沈默正在兵部与谭纶、吴兑两位侍郎会晤。

    说来谁都可能不信,今曰这次三人齐聚,竟是本年的头一遭……先是年初沈默去了徽州,还没等回来,吴兑又去各家兵工厂巡视。半个月后,谭纶又去巡视九边,前天才回到京城。要是这个会再晚两天开,恐怕又要凑不齐人了。

    “今儿是七夕,牛郎织女鹊桥会。”对着两位心腹手下,沈默也没有平时的架子,舒服的靠在椅背上,笑眯眯道:“咱们也跟那对苦命鸳鸯差不多,想见一面咋就这么难呢?”

    见中堂大人心情不错,谭纶和吴兑也很放松,后者笑道:“人家是两口子,咱们是三口子,想凑齐了当然更难一些。”

    “哈哈,少来……”谭纶大义凛然道:“本人可只对妙龄女子感兴趣。”

    “这个不说也知道……”吴兑毕竟一直在部里,顶不住谭纶这种丘八队伍里混出来的。

    “咳……”沈默轻咳一声,心说当本官不存在吗?便看看墙角的西洋钟道:“还是说正事吧。”两位侍郎赶紧正襟危坐。

    “一转眼,二位已经上任一年了。”沈默轻声道:“今天就算个简单的述职吧。”说着看看二位道:“谁先来?”

    听了他这话,谭纶和吴兑的表情都严肃起来,如今杨博致仕,本部尚书之位虚悬。想必这次中堂大人,不会让其旁落了,只要不出岔子,八成就会落在谭纶的头上,而吴兑也能更进一步,把右换成左。

    两人对视一眼,谭纶当仁不让道:“下官先来。”见沈默点点头,他便沉声道:“中堂大人布置给下官的任务是,推动九边实现从消极防御,向主动防御的战略转变。”早就定下的边防策略分三步走,先由被动防御向主动防御转变;再由主动防御向重点反攻转变;最后实现对蒙古的全面压制。每一步都制定了详细的计划书,并不断的完善。要实现整个计划,最乐观的估计,是十到十五年。

    “今年是计划施行的第二年,也是关系到目标能否达成的关键一年。”只听谭纶道:“所以从出正月到现在,下官基本就在九边各镇巡梭。”

    “辛苦了,”沈默点点头,表示安慰道:“那完成情况如何呢?”

    “总体还是比较喜人的,”谭纶有些振奋道:“‘敌欲动我先动,重创敌于塞上。’的好处,已经在宣大一线展示出来。如今蓟辽、三边也都在今年春天主动出击,派出精锐的游骑分队,四处寻找鞑子的营地,或抢夺马匹,或焚烧草场,或偷袭其营地,虽然因为实力不济,以及蒙古人已经有了提防,导致斩获不多。但是在他们频繁的搔扰下,蒙古人也不得不做出改变,首先他们不敢再像以往那样,分散成小股四处放牧,而是聚拢成一个个大的部落,以防我们偷袭。但是这样一来,他们的放牧就大受影响……只要在下一个阶段,我们加大搔扰的力度,他们的牛马就无法吃到足够的草,贴不上秋膘的话,哼哼……”谭纶笑得有些阴险道:“冬天的暴风雪可不好熬啊。”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谭纶便接着道:“第二,他们的活动范围,也从贴近边界几十里,退后到二百里以外。这对我们的预警很重要,可以有效预防他们的偷袭。”

    “第三点,就不是什么好消息了。”谭纶沉声道:“虽然今年蒙古诸部寇边的次数,总体要比往年少三成,但我和几位总督、将军讨论过后,都一致认为,这是要打大仗的先兆。”顿一顿,为沈默分解道:“自从土木堡之后,蒙古人便一直压着我们打,百十年了,何曾吃过在万全右卫那样的大亏?又何曾被我们这般欺负过?诸部头领肯定都是一肚子火气,只是看俺答没什么动作,他们也只好按兵不动。”

    “嗯……”沈默点点头,他知道俺答为何一直没有采取报复,首先当然是万全右卫之战,对其造成了沉重的打击,没有个两三年,休想恢复元气。其次,俺答的小叔剌布克台吉,被李成梁当成挡箭牌横死后……其所领的兀慎部可是左翼三万户之一,兵强马壮,实力十分之强,本来就不大听俺答的调遣。这次剌布克死的如此蹊跷,他们的族人就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俺答了,认为是他图谋兀慎部,所以才把剌布克害死的。俺答派了使者去解释,也被他们杀了。

    兀慎部之所以敢这样做,盖因为在万全右卫之战中,俺答儿子丙兔和布彦所领的左翼另外两万户损失惨重,便有了一统左翼,与俺答分庭抗礼之心。俺答的心思也全都用在了,对付这个越来越不驯的部落上,这也导致了其今年对大明的搔扰不利。

    还有第三点,呼和浩特城的建筑,使俺答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王城,其部落便依城而居,不用四出放牧,便可靠周围板升地区的农业、手工业自给自足。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减消了俺答掳掠大明的**……蒙古人每次入侵,对大明最渴求的,不是不能吃不能穿的金银玉帛,而是铁锅、菜刀、布匹、水桶、粮食等生活必需品。

    “去年俺答为了挽回面子,攻得特别凶,但咱们早有准备,别看他闹得声势不小,并没捞着多少好处,所以今年就现了原形。”谭纶继续道:“其余部落以他的马首是瞻,是以也跟着消停了半年,但被咱们搔扰的火大,又没有板升供血,不抢够了过冬的物资,撑不到来年开春的。所以他们一定会撺掇俺答出兵,狠狠跟咱们打一仗。而俺答为了收拢人心,八成是要出这个头的。”最后向沈默总结道:“所以他们极有可能,在战马产崽期过后,最早九、十月间,来一场大规模的入侵。”

    沈默低声问道:“各边准备的怎么样了?”

    “都已经知道了,王崇古、霍冀、曹邦辅,这都是能当方面的帅才,只要小心防备,不至于重演前年那一幕。”顿一顿,谭纶看看沈默的脸色道:“但边事久废,他们也不敢打包票,而是跟我摆困难。皆曰:‘吾兵不多,食不足,将帅不得其人,恐难周全无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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