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钱打仗啊……”一直默不作声的高仪,这下也忍不住道:“前所未闻啊。”

    “那是以前没人愿意借。”高拱笑起来道:“打仗有人掏钱,不用国库破费,这种美事儿,倒是头一次听说。”

    “曰昇隆也不是白帮朝廷。”张居正淡淡道:“他们是有条件的……收复的河套地区,要交给他们开发二十年,朝廷不得中途反悔。”

    “岂有此理!”高仪闻言变色道:“这不成朝廷给他们打仗了么?要是真没钱,不会先不打,何苦要为了这点面子,去穷兵黩武,劳民伤财呢?”

    “也不能这样说。”这时沈默出声道:“一来,九边陈兵百万,加上战马,每天的花费折银近十万两,若迟迟没有动作,不仅士气会低落,而且朝廷也消耗不起。二来,蓟辽面对的土蛮部和朵颜三卫,宣大面对俺答所领的左翼三万户,以及甘陕面对的右翼三万户中,数后者最弱,且有强敌在侧,使我们具有战而胜之,胜而定之的可能。三者,如果复套成功,甘陕一线需要防御的地带将大大缩短,到时候节约出来兵力和物力,可以支援宣大、蓟辽,继而争取九边的全线安宁。”

    他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接着缓缓道:“四者,边地开发,一直是朝廷最头疼的大问题,做的话花费太大,且事倍功半,极易竹篮打水一场空;但不做的话,就无法稳固边疆,每年会消耗巨额的军事投入。现在曰昇隆,或者说是山西商人,愿意主动承担战后开发工作,而且他们将会从第三年开始,向朝廷纳税……就算他们做得不合心意,也不要紧,军队是我们的,官员也是我们的,随时都可以叫停。”

    “这是对边地开发的一次有益的试点,如果在河套取得成功,将来还可以在辽东推广。”这是高拱接过话头,眼睛微微发亮道:“天下黄河,唯富一套。还有关外的黑土地,这都是北方的大粮仓,对大明有何意义,不用赘述了吧?”

    “元翁真是高瞻远瞩,”张居正马屁轻拍道:“我们还在想河套,您却先想到辽东去了。”

    见三人的意见统一,高仪也不想再碍事儿了,但还是有些不放心道:“总之要慎重,以免有伤物议。而且总得知道,他们准备怎么开发吧?”

    “适合农垦的地区,将由他们组织种粮种棉,而牧区则养马和羊。”沈默显然早把工作做足,现在提出来,就是到了批准阶段:“种粮和养马是朝廷的要求,到时候户部和太仆寺将会直接收取抵税……这两样对朝廷的意义南宇兄肯定知道。至于,种棉花和养绵羊,是他们的目地所在。”

    “什么目的?”高仪问道。

    “种棉花是为了纺棉布,苏州研究院发明的飞梭和欧阳纺纱机等一系列装置已经推广开来,使棉纺业的生产效率大大提高,东南的土地十分有限,导致棉花价格飞涨。而山西商人一直想在东南的经济中掌握一定的话语权,所以他们对河套势在必得。基于同样的原因,毛纺业也需要大量的羊毛……”沈默耐心道:“在海外贸易中,前者是量大而稳定的收入来源,后者则不比丝绸的利润小,值得他们下血本控制原材料。”

    “原来如此……”这么一说,高仪就明白了,不由咋舌道:“为了赚钱,这些商人还真是敢想敢干哩。”

    “总比让他们走私物资,和蒙古人勾勾搭搭的好,至少这样一来,他们会迫切需要安宁,说不定还真一条能看到希望的路。”高拱感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时间太长了,一摆手道:“至于区区物议,算得了什么?不遭人妒是庸才,同样道理,做事情就会有人嚼舌根,江南你只管放手去做,后方就交给我们,哪个不开眼的敢说风凉话,我先办了他!”伴着高拱杀气腾腾的宣言,这件事算是定下来了。

    “还有一桩,”高拱看看手里的条陈道:“作为‘清丈亩、均粮田’的示范省份,南直、江西和山东三省,都已经推行三个月了,”说着皱眉道:“但效果很不理想……除了江西能基本展开之外,在南直和山东都遭到了士绅地主的强烈抵触,他们派人冒充农民,驱赶官府的丈量人员,抗拒的姿态十分强硬。户部派去的官员,都遭到了他们的软硬兼施,工作全面陷入停滞。”

    众人心说,那几乎是一定的,因为所谓‘清丈亩、均粮田’,简单说来,就是重新丈量土地,划分归属,确定土地纳税等级。然后朝廷便可以此为依据,实施租税折银,也就是一条鞭法。毫无疑问,对于佃户和小农来说,这样的作法有利无害,但对于那些长期隐瞒大量土地的士绅地主来说,则会造成巨大的冲击。

    但不这样做又是不行的,自从张居正掌握户部以来,挖空心思想要扩大税源、增加收入,目前阶段,能增的税都增了……就拿进行试点的这几个省来说吧,普通纳税农户十之**都照额缴付税银,基本上没有拖欠现象发生,在老百姓身上再挖潜力,那就不是扩大税源,而是搜刮民脂民膏了。

    然而谁都知道,如果严格按照田亩收税的话,税额起码能翻两番。这多出来的两倍,就是被那些大户隐瞒起来,以及用官绅不纳税名义,逃脱掉的。就像高拱说的,如果不拿这些人开刀,而只把目光盯在老百姓身上,就是逼着造反了。

    “清丈亩一事,说难做,确实难比登天。”这时张居正轻声道:“但真要是下定决心去做,却也不是做不到。”

    “说。”高拱一挥手,不客气道。

    “江西为什么能在一条鞭法的推行中走到前面,庞尚鹏能力出众是一方面。但更深层的原因是,正德年间的宁王之乱,将江西的宗藩势力一扫而空;而嘉靖年间对严党的清算,又使江西的豪门凋零无算,所以推行新法的阻力就小得多。”张居正带着淡淡的自信道:“所以要破局的方法无它,枪打出头鸟而已,只要把几家宗室和豪门办了,其余人自然乖乖就范。”

    “那几家?”高拱追问道。

    “山东的鲁王和孔家。”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南直隶的……松江。”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几位阁老全都坐直身子,就连沈默也瞪大眼睛,看着张居正,仿佛要重新认识这个男子一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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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三九章 大阅兵 (下)

    为何张居正所提的三个名字,会让内阁中人不无动容?

    皆因作为宰相,他们不一定对全国各地的豪强大户都了若指掌。但是,对他所提的三者,却绝不陌生。

    先说山东,姓孔的有很多,但能被称为‘孔家’的,却永远只有一个,那就是‘大成至圣先师’的后裔,被洪武皇帝册封为‘衍圣公’,名爵代代世袭的曲阜孔家。人都说‘王朝更替、孔家永在’,这一当之无愧的华夏第一世家,如今已经传到六十四代孙孔尚贤手中。

    对于这位衍圣公的恶名,诸位阁臣可谓耳熟能详……因为历代皇燕京尊着他们,孔家的势力膨胀的可怕,不仅济宁州全境都是他们家的佃户,甚至连相邻的济南府、曹州和东平州,都被他们蚕食了不少。孔夫子当年周游各国,游说礼教,身无立锥之地,惶惶如丧家之犬,却不料他的后代子孙如孔尚贤者,竞鱼肉百姓百般敛财,已成地方一大公害。

    再说鲁王府,当年朱元璋定鼎天下,将第七和第十个儿子分封在山东,封号分别是齐王和鲁王。但齐王府在洪武年间便被除国,苗裔断绝,而鲁王府却人丁兴旺,一直繁衍到现在,已经是第六代,如今拥有宗室数千人,田地十几万顷。

    仅这两家所占的田地,就达山东全省的三分之一强。而且因为一个是世袭的公爵府,一个是开国的亲王府。按照旧制,皇上赏赐的田产是免征赋税的,但查阅档案,会发现从国初至现在,朝廷累积赐给衍圣公府的田产不过二十万亩,赐给鲁王府的,更是只有八万亩。但两家就是仗着在地方上势力庞大,无人敢碰,公然钻国家的空子,兼并那么多田亩,这么多年没交一丝一毫的赋税。

    由于这两家在前,其余的地主也有了倚仗,纷纷跟朝廷对抗,使明显利国利民的‘清丈田亩’,在山东推行举步维艰。

    至于松江,情况也差不多,甚至更困难。最大的地主就是徐阁老家,谁有胆子拿他开刀?所以也一样迟迟没有进展。

    听了张居正报上的惊人数字,内阁众人都是瞠目结舌。向来好脾气的高仪,也恼怒道:“一家就要占尽全府之地,老百姓也真能忍,怎么还不造反呢?!”

    “南宇兄,这你可就看错了,事实上,每次驱赶我们官员的百姓,都是货真价实的农民……”张居正无奈的叹口气道:“地主和农民,都不站在我们这边,所以他们才有恃无恐,敢跟朝廷唱对台。”

    “这是为何呢?”高仪不解问道。

    “那些农民,是自愿把田地献给大户,由农户变成佃户的,这叫投献。投献之风从几十年前开始,已经愈演愈烈,上述这些地方的老百姓,七成以上都将土地投献给了那些豪门大户。因为一经官府核实后,他们就不用再交税了,只向大户们缴纳一些田租即可。当然,肯定比交给朝廷的要少,不然,农户们也不会玩这种‘投献寄田’的把戏。而大户们仗着不纳粮的特权,每年吃这种‘寄田’的租米,也是财源滚滚。”

    “真是敛财有方啊!”高拱咬着牙,恨恨地骂道:“这是把国家的赋税中饱私囊,难道衙门都是瞎子的眼睛,摆设吗?任由他们挖大明朝的墙角?”

    “衙门说到底,向来就是管民不管官的。”张居正淡淡道:“那些势豪大户,要么就是惹不起的王公贵族,要么就是家里出了高官的,别说县令,就算知府、巡抚也得罪不起。”

    “有法不依,小人乘隙!弊政不除,宰相之过!”高拱拍案道:“我就不信他们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说着怒目圆睁道:“他们越是抵触,就越说明清丈田亩,是正中他们命门的良策!”

    “是啊,只要把每一家的田亩登记清楚,就算是势豪之家,也得乖乖把免税亩数之外的税银交清!”张居正重重点头道:“元翁说得对,他们越害怕,就越说明我们找准了他们的弱点。只要我们坚定不移的推行下去,就能把问题解决!”

    那边高仪频频点头,显然被两人的豪情打动了。

    沈默虽然也跟着点头,但他对张居正这一套,其实不太感冒。在他看来,就算能通过这一系列强力措施,使朝廷的财政收入翻番……甚至更多,也是得不偿失的。因为这必将会得罪全国的豪强地主,而豪强地主都是什么人?王公贵族,官宦豪绅。简单来说,就是四个字,除皇帝外的统治阶级。

    他始终相信,树敌太多的内部改革,是不会成功的,除非发动一场暴力革命。而有可能成功的改革,无不是靠着内部挖潜或者引入活水,总之做大蛋糕,在培养新的利益阶级同时,使旧有利益阶级也能得到好处。有句话说得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必须要给新的利益阶级创造一个宽松的环境,待其成长起来之后,变革才有成功的希望。

    而大明到现在,虽然工商业蓬勃发展,却还没有真正的工商阶级,工商业都控制在那些势豪大户手中。这些人本身就具有强大的政治势力,而且对朝廷的现状很满意……大明对东南缺乏控制力,更是无法课以合理的工商税,作为工商业的发展来说,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了。

    这个姑且称为之‘官僚资本家’的阶层,虽然也有一定的进步要求,然而更多的还是保守一面……因为他们本身就来自权力阶层,工商业在他们看来,不过是敛财的工具,还谈不上安身立命之本。这样的一个阶层,必然具有软弱姓与保守姓,不足以推动社会进步。

    沈默所期待的,是那些在轰轰烈烈的工商业大发展,海外大贸易中,成长起来的产业资本家和商业资本家。只有这些人,才具有彻底的进步姓,会把契约精神,私人财产不可侵犯视为圭臬,才会去追求政治权力,并在要求得不到满足的时候,迸发出改变世界的野心和力量。

    原本沈默以为,自己可能看不到新兴阶层成长起来的那一天,至少也得等到垂垂老矣才有希望。然而世界的变化,显然比他想象中要快,中国真正的工商阶级,已经生机勃勃的开始萌发了……这一点,他在南方的时候,看到报纸上关于十二铜表法的讨论热火朝天,看到那些出身中小工商业家庭的读书人,喊出‘私有财产神圣不可侵犯’,看到他们在认真讨论,准备编篡一部通行江南的商业法时。他便知道,一旦有了合适的土壤和宽松的环境,已经压抑了千年的工商业者们,会迸发出怎样惊人的力量。

    ‘也许用不了二十年,我所期盼的这个阶层,就将登上政治的舞台吧。’沈默如是想道,为了亲眼看看,他们能做出些什么,为了能到时候给他们最大的帮助,自己要更好的保护好自己呵……然而虽然理念不同,但至少在开始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沈默和高拱、张居正的方向是一致的。因为清丈亩和均粮田得到严格贯彻的话,必然会迫使那些势豪大户,将重心从土地转移到工商业上,这无疑会极大促进工商业的做大做强。另一方面,他也需要高拱、张居正对势豪大户进行严厉的打击,以削减他们的政治势力,为新兴工商阶级的崛起制造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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