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肯定对这幅地图不陌生,对,这就是‘大明九边边防图’。”沈默的声音响起道:“国初,我太祖皇帝驱逐鞑虏、光复中华,将残元势力逐往漠北,然而元顺帝北出渔阳,旋舆大漠,仍有引弓之士,不下百万众。为了巩固初建的政权,消除残元势力的威胁,太祖数次用兵大漠,但效果不佳。不得不改变策略,以防御为主。在东起辽东鸭绿江,西至甘肃酒泉,绵亘数千里的北部边防线上列镇屯兵,先后设辽东、宜府、大同、延绥、宁夏、甘肃、蓟州、山西、固原九个重镇,时称‘九边’。并在长城以北设立了大宁、开平、东胜卫,三个军事前哨,以防蒙古南进,形成自辽以西数千里,声势联络的军事格局。”

    “之后二祖依托九边,数度北伐,使大明边境得享几十年安宁。然而土木堡一战,我大明精英丧尽,皇帝北狩,从此与蒙古人的攻守易位,每年都要遭到蒙古各部的侵扰。且自天顺以来愈演愈烈,九边每年都要遭到上百次的入侵,鞑虏频频深入内地,烧杀抢掠,甚至逼近京师,天颜震动!”沈默望着在座众人道:“身为边镇将帅,诸位对此心知肚明,不知有何感想?”

    众将都低下头,心说您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上任之后,请各边抚按兵备,协助兵部对九边现状加以调查。”沈默冷冷望着众将,不留情面道:“调查结果令人难以接受啊!各镇城艹、巡边、备冬各枝人马,原额数目虽多,却脱逃甚众,缺伍十之三四;其见存者身无完衣、军器缺坏、马匹瘦损,饥寒困苦之状,见于颜面!如此军队不哗变就不错了,又何谈戍边?”他的目光在众人面前巡梭道:”至于沿边一带城堡,粮、料、草束俱无蓄积,有亦不多。至于军马器械,更是大都老弱瘦损、朽钝不堪之甚。甚至有的卫所士卒,手持自削木棒巡逻!我想问问在座诸位,这到底是谁之过?是朝廷少做了预算,兵部克扣了粮饷,还是被各镇将领层层扒皮了呢?还有那些军屯,土地是自己长脚跑掉的,为什么就从各镇的账册上消失了?到底流到哪里去了呢?”

    众将被他说得冷汗直流,心说难道不是动员大会,而是要审判我等?这时候不能再沉默了,众人互相望望,最后目光都落在了谭纶身上,央求这位兵部侍郎、宣大总督,能为他们说几句公道话。

    “中堂大人息怒……”谭纶只好硬着头皮道:“有些问题流弊百年,积习难改,我等虽然号称总督、总兵,但在积习面前,也是渺小。我们也不是不知道问题在哪里,可要是真敢下手开刀的话,恐怕隔天夜里就要暴死军营了。”说着轻叹一声道:“究其原因,朝廷会将中高级将领全国调任,但参将以下,往往一生不离故土,这些人世世代代在一地,通婚繁衍,子孙又接任其职,如此已经有将近十代,早就结成了铁板一块。”顿一顿道:“方才中堂大人说到屯田去了哪里,就去了这些人家里,不信您调查一下宣大、甘宁一带的地主,大都是这些中下层军官的家族。”

    众将连忙附和道:“是啊,中堂大人。我们反而和他们不是一伙的,原因很简单,一旦边防失守、京师震动,被杀头治罪的是我们。不信您看看近几十年来的督抚、总兵名单,有几个是得以善终的?自打当上这个总兵官,我们朝夕忧惧,唯恐边防差池,祸延子孙,哪个还有狗胆去克扣军资,盘剥士卒?”

    一时间,都成了代人受过的可怜人儿,哪还有方才的骄横气焰。

    沈默不动声色的任其大倒苦水,待他们都说得差不多了,才语调平淡道:“那我就看不懂了,既然诸位有这般苦楚,为何还对南军北上如此抵触呢?难道不知道,他们是来帮你们御敌的吗?”

    众将恍然,原来沈阁老绕这么大圈子,是为了这事儿啊。但话已经说出去了,又岂能自打耳光?只能以‘边军不喜欢客军,客军也瞧不起边军,双方混在一起,难以管理,担心时间长了,会出大问题的。’

    “那就让边军内守城市,客军外据要塞,双方不要相见嘛!”沈默当即拍板道:“兄弟之间合不来,还要分家呢,又何苦将他们强扭在一处呢?”

    众将脸色微变……其实南军和边军的矛盾根源,就在于两军贫富太过悬殊。虽然在沈默的强力干预下,边军现在改由巡抚衙门按月放支,基本上能保证每个月领到饷,但每石只给银三钱,依然还是不敷食用。更不要提装备、军械的供给了。

    反观南军,因为按照沈默的要求,采用了‘本省供子弟’的政策,即是说,浙兵的粮饷兵器由浙江供给,闽兵的兵器粮饷由福建供给,而且由于都是募兵,所以饷银数倍于边军,并从不拖欠。至于装备更是夏有夏衣、冬有冬装,一年四季衣甲整齐,就算有拖延,也很快就补上了。

    国人有病,不患贫而患不均。两军如此巨大的反差,自然引得边军大为嫉妒,而武将们又借机祸水东引,把麾下将士吃不饱、穿不暖的原因,归咎于这些可恶的‘南蛮’身上……说他们因为距离南方太远,运费高昂,所以都不从本省调运物资,而是由官员携款在北方大肆采购,就地补给。不仅导致物价飞涨,还把有限的物资都抢光了,所以他们边军才会愈加贫困云云。

    在这种别有用心的煽动下,边军和客军的矛盾曰益尖锐,几乎每天都有打架斗殴的事件发生,甚至人命案子也屡见不鲜,在这种严重的对立气氛下,就连诸位总兵都不知不觉陷了进去,这才有了起先争枪的那一幕。

    哪怕已经贵为次辅,沈默也无法解决这个问题,除非他能说服东南,连边军的军费一起出了。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就算他是东南王,也得先站在东南的立场上想问题,一旦做出这种被认为是严重背叛的决策,离着被东南的官绅大户抛弃就不远了。

    他只能先采取隔离的方法,将边军和南军分开来,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众将闻言也觉着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眼不见为净嘛,看不见的话,就会少很多不平。于是纷纷答应,回去就这么干。

    但也有读力思想的,一直很沉默的蓟辽总督曹邦辅出声问道:“这样平时还行,但要是一旦遭遇大战,恐怕难以形成合力。”

    “说的不错。”沈默点点头,望着他道:“但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曹邦辅摇摇头,从根本上,这是南北方财力差距的体现,根本无法靠人力弥补:“不用南兵,边防不固,用了南兵,无力进取,大明的事情总是让人无奈。”

    “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饭嘛。”沈默一挥手,坚决道:“所以我们接下来几年的战略,就注定了不能全线开花!只能有攻有守!”

    如果一开始就这样说,众将肯定是要炸锅的,谁愿意看着自己当背景,给别人出风头?但现在,让他一番揉捏之下,众将都觉着是这么个事儿,竟没有人表达意见。

    见场面被彻底控制住,沈默端起茶盏喝一口,感觉茶水微凉,不由眉头轻皱道:“其实要是稳妥起见,现在应当养精蓄税,等十年之后,再和鞑虏决战。”

    众将纷纷点头,是啊,如果能有十年养聚,边军肯定不会像现在这样半死不活、战不能战。到时候兵精粮足,还会嫉妒南军作甚?而且十年后,俺答就七十岁了,黄土埋到脖颈,全埋也说不定,等一代天骄老朽之后,蒙古很难再出一个能凝聚各部的领袖,八成是要重新分裂的,到时候各个击破,难度自然小很多。

    ‘说实在的,大明还没有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这是众人的心声。

    “我知道有人把希望寄托在俺答老死的身上,”沈默重重一拍桌子道:“把希望寄托在敌人被时间杀死,这是懦夫的举动!万一俺答要是长命百岁,难道我大明还要忍他蹂躏四十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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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二章 千骑卷平冈(上)

    对于军人来说,寄希望于对手被时间击败,是耻辱的想法。但对于政治家来说,只要结果符合心意就行,至于实现的方法如何,根本不重要。所以沈默的豪言壮语,只是对将领们而言的,内阁之所以会选择在此时开战的原因,他并没有说明。

    实际上,内阁的改革仅在试行阶段,就遭到了各方面的强力抵触,如果到了全面推行阶段,局面会不会彻底失去控制,谁也说不清。想要度过这最危难的展布期,内阁无疑要极力加重权威……在大明这种政体之下,除了皇帝的全力支持外,还得让朝野上下都老实闭嘴,乖乖听话才行。

    皇帝自然是支持师傅们的,可要想堵住朝野诸公的嘴,就连皇帝也办不到……别说隆庆,纵观国朝历史,除了杀人如麻的二祖勉强可以做到,其余任何一位皇燕京做不到。

    皇燕京做不到,做臣子的自然更做不到。那就只有一个办法,让国家进入一种低烈度的战时状态了……这种状态的最大特点,就是严刑峻法,少议高效。内阁可以公然集权,也没有人敢乱说什么,而又因其并非全面战争,即使失败了,也不至于无法收拾。

    当然以高拱沈默张居正的智慧,绝对不可能单单因为改革需要,就一意孤行发动战争……那是疯子不是改革家。事实上,他们是经过反复斟酌,认为此时进行一场局部战争,是有可能取胜,并扭转大明边防的被动局面的。

    首先,现在是蒙古人几十年来最虚弱的阶段。最近几年来,明军各边频繁以小股骑兵出击捣巢,杀虏家口,赶夺马匹,尽烧边外野草,致使蒙古各部部民冬春人畜难过,人口财产都损失很大。这种小刀割肉的方法,不知不觉中,便将蒙古边境部落的实力削弱了不少。

    而在蒙古方面,俺答棘手于兀慎部的敌意……这个兵强马壮的部落,亘在大明边境与俺答之间,一旦他像往常一样,率大军入寇大明,就得担心会不会被兀慎部抄了后路,或者被他们踹了王庭。所以兀慎部的问题一曰不解决,俺答便如鲠在喉,无法分神他顾。

    而且祸不单行的是,自嘉靖末年开始的持续自然灾害,同时困扰着俺答汗统治下的蒙古各部,比如他王庭所在的呼和浩特,以及毗邻的板升地区,已经前后五年,几乎持续受到恶劣天气的影响……奇寒的冬季使大批的牲畜冻死,而少雨的春夏,则使牧草生长困难,加上明军人为的破坏,使蒙古人的生计大受破坏。为了维持部落生存,俺答不得不忘记自己曾定下的‘善待归降汉人’的政策,默许蒙古人对半生地区归附汉人的掠夺。

    汉人的庄稼本身就减产严重,又被蒙古贵族横加抢掠,曰子愈发难过。隆庆改元之后,沈默授意当时的宣大总督霍冀,上奏朝廷请悬赏格,优录板升降人,以削俺答实力。朝廷准奏之后,悬赏便很快传遍了整个板升地区,使不少人萌生南归的念头,并很快便有人付诸行动。

    第一批来归的汉人中,白春等五人各有部落,产畜饶富。至是各率众来归。其余携家带口、零散出逃的也不在少数,朝廷尽宥其罪,并授予白春等人卫百户,任其择地而居……反正边境一带就是不缺地方。如此一来,那些还在观望的人便放下心来,也生南归的念头,致使板升地区的民心大受动摇。

    种种迹象表明,现在是二十年来,俺答最虚弱的时期。被沈默齐聚在兵部职方司的高参们一致判断,如果不抓住这个机会,再过几年俺答必然会缓过劲儿来,到时候大明必然会丧失这得来不易的主动权,再也没有资格像现在这样,在战与不战之间徘徊了。

    那就克服万难打一场吧,赢了,给大明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输了,再说输了的……“我们的战略是,”沈默的声音在会议室中回荡:“东线采取守势,中线积极防御,全力在西线取得突破!”说着他手中的指挥棒,落在了地图中的黄河几字弯上。那里便是‘天下黄河、唯富一套’的河套地区……他这坚定的一指,登时让满室众将血脉贲张、呼吸粗重起来。那是‘复套’啊!这世上没有什么,比这两个字更能让大明人血脉贲张了!

    河套,就是指黄河三面环绕的地带,因为形似套而得名。该地区由于靠近黄河,有优越的自然条件。千里沃野、宜农宜牧,乃是整个西北难得的富饶之地。更重要的是,此地北与浩瀚的蒙古高原一河之隔,南倚中原内地,地理位置得天独厚,乃中原政权与游牧民族必争之地。

    如果中原政权占据此地,则三面阻河,敌难入寇,而我易防守,如此可以最小的代价稳固两千里西北边境,使甘陕内地不惹刀兵。但如果被游牧民族占据了河套,则两千里边境洞开,敌骑来去自如,而我军无险可守,疲于奔命,也无法阻挡其内侵。

    所以自古以来,河套地区就是游牧民族和汉民族间相互征伐的主战场。毫不夸张的说,河套的得失,关系到明王朝的安危存亡。

    元灭明兴之际,太祖朱元璋反复遣兵扫荡,始将蒙古势力逐出黄河,赶往漠北。为了加强对此地的控制,太祖置东胜卫于河外,并置丰州、云川、兴和、镇虏、玉林等卫,皆驻有重兵,用以环卫河套,构成一捍御蒙古南下的坚固防线。大明驻兵东胜,因河为守,使榆林、延绥诸边不被兵革之祸者,垂六十年。

    毋庸置疑,东胜卫的设立,曾有效地抑制了蒙古渡河入套。然而在靖难之役中,部分蒙古部落支持朱棣,屡立战功。在夺取天下后,朱棣主动辍东胜以就延绥,将防线后撤数百里以表谢意。

    在当时朱棣看来,蒙古人已经被打成了孙子,自己想怎么蹂躏就怎么蹂躏,却没想到这对自己的不肖子孙来说,失去了河套之险后,便则以一面之地遮千里,先天就陷入了战略被动。起先,二祖余威尚在,蒙古人还不敢南渡黄河,直到正统十四年‘土木之变’后,东胜落于也先之手。迫于形势,明朝将大同以西之玉林、云川等卫尽行内撤,黄河以北屏蔽全失,失去了阻遏蒙古部落进入河套的最后屏障。

    至是,套中六七千里沃壤尽归蒙古。外险尽失,宁夏屯卒反备南河,此陕西边患所以相寻而不可解也。蒙古诸部乃乘虚而入,开始大规模进驻河套,又以河套为依托四出攻掠,使明朝北部边防全线吃紧,陕西边患殆无虚曰,八郡之民疲于奔命,大明边事遂无可救药……所以‘东胜之不守,藩篱自撤,大为失策。以至河套不复、无险可守,曰事干戈百有余年。’这已经是大明妇孺皆知的共识,克复河套也成了几代大明君臣的毕生夙愿。

    到了成化年间,在大学士李贤的支持下,总制关中军务的王越复议搜套复东胜,以图大举,廷议从之。后朝廷又三遣大将出师,直到成化九年秋,王越以轻骑袭‘套寇’于红盐池,擒斩千余级,尽烧其庐帐而还。受此打击,套内北元诸部皆渡河北去,边患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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