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沈默点点头,温声道:“只要他们配合,大明是不会让你的族人饿死的。”
“多谢督师宽宏。”得到沈默的承诺,诺颜达拉终于松了口气。
让人把诺颜达拉送走,王崇古命人撤下锅子,换上解腻的清茶。
沈默手捧着茶杯,舒服的依靠在方枕上,笑道:“这个诺颜达拉倒是一朵奇葩,蒙古的那些王公们要都像他这样,早就天下太平了。”
“这种人在蒙古各部中的影响注定有限,就算他真的率众归附,也影响不到其他的部落?”王崇古傲然道:“何况他们之前也没少犯我甘陕,这次在济农城又杀伤我数千将士,现在被逼得山穷水尽,如丧家之犬了,才想起归顺……大人却就这么答应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们。”在王崇古看来,朝廷没有理由接受诺颜达拉的投降。相反应该对其部落进行严厉的打击,好让鞑子们明白同天朝作对是没有好下场的!
“鉴川兄可别小看了这诺颜达拉,他虽然实力不济,却有着蒙古济农的身份,甚至比俺答还要尊贵。”
“一个空筒子王公而已,”王崇古撇撇嘴道:“就算是济农又怎样?还不是要以俺答为尊。”
“你不能因为他熊,就把济农之位的重要姓也否定了。”沈默淡淡笑道:“想那东汉末年,汉室衰微,献帝的政令出不了京城,然而曹孟德却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名分从来都是好东西,就看你有没有实力撑起来了。”顿一顿,自信道:“诺颜达拉这面大旗,不仅可以帮我们收服整个鄂尔多斯部,甚至曰后经略蒙古,他也大有用武之地。”
“怕就怕,蒙古鞑子人心不足蛇吞象。到时候挺过难关,还要翻脸不认人。”王崇古是个主战派,他代表了目前军中的普遍想法……趁着目前形势一片大好,将蒙古人彻底赶出河套去,对讲和自然不感冒。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看多了蒙古人降而复叛的事例,对对方天然不信任。
“鉴川兄的顾虑有道理。”沈默颔首道:“草原狼贪婪凶残,降而复叛是常事,所以逼他们投降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得看我们,有没有本事,将他们驯化成狗,再栓上粗大的链子,使他们永不生乱,才能算是成功!”
“把狼驯化成狗?”王崇古难以置信道:“这可比复套难多了……”狼和狗虽然是亲戚,可以个是伙伴,一个是敌人。历史上的中原王朝,大都做过此类的尝试,如汉朝的和亲,唐朝的一视同仁,宋朝的文化同化等等。做得最好的,当属唐朝了,在盛唐时期,汉夷亲如一家,有许多名臣良将都是游牧后裔出身,但那是建立在大唐王朝强盛国力的基础上,而且一旦国力转衰,最先作乱的又是这些异族人,实在是令人寒心。
“不能因噎废食,也不能放松警惕。”沈默却自信道:“虽然我们现在的实力比不上盛唐,可他们却也远远不如当初的突厥人。总结前人的得失,小心谨慎的行事,还是大有可为的。”
王崇古听出来了,沈默早就智珠在握了,便肃容道:“倒要请教大人的驯狼之计。”
“此计乃三管齐下,”沈默点点头道:“一曰大棒先行。虎狼就是虎狼,只有你比他强,他才会乖乖按你的安排做,否则他想要什么,直接用抢的就是,哪会跟你讲规矩。”
“这话是正理。”王崇古颔首道:“蒙古人整天叫嚷着,是因为我大明不许开边互市,他们买不到生活物品,才不得不入寇抢劫。事实上,之前不是没答应过互市,但每次开市,蒙古人都仗着兵强马壮,欺行霸市,强取豪夺,互市当然开不下去。”
“嗯,古人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天下虽安,忘战必危。’这是缺乏逻辑的昏话。”在酒精的作用下,沈默那隐藏在温和下的霸气一面,今晚峥嵘毕露道:“不好战的国家必然忘战,就像我们大明,幸亏有蒙古人搔扰九边,才能在建国二百年后,军力还勉强说得过去。我很是担心,将来真的解决了蒙古人的问题,九边安然,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我大明的军队会堕落成什么样?”
王崇古感情复杂的望着沈默,一直以来,他都难以摆正与这位昔曰‘老弟’的关系,总觉着对方不过是运气好,才会成为自己的上司。但最近一段时间的接触,让他终于明白,无论是眼光还是心胸,对方都远胜于自己……就好比这次,自己还在为战事的顺利沾沾自喜时,他却已经想到战后怎么办,甚至大明军队的未来。看来自己和他还真的是‘谋一域’与‘谋全局’的差别。在这种差距面前,什么年龄、资历之类,真的是微不足道。”
直到此刻,王崇古才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不再以老资格自居,而是兢兢业业的履行其下属的职责。
“一个大国必须好战,必须有‘犯我强汉者虽远必诛’的气魄,对于任何挑衅,必须坚决予以回击!否则只能蓄养狼子野心,给国家招致更大的战争。”沈默目光冷冽,言语间霸气四溢道:“甚至就算邻国都不敢生事,也要定期发动可控的战争,以磨练自己的军队,使他们不要忘战。也让邻国时刻保持敬畏。”
这番话,大对王崇古的胃口,他哈哈大笑道:“做此铁血之谈,喝茶太淡了,必须上酒!”于是把茶杯一撤,打开一坛‘黄桂’,给沈默斟上道:“不过好战亡国的例子可不少啊。”
“好战不是罪,关键是要量力而行。”沈默端起酒盏,呷一口道:“不能打必输的仗,也不能打赔本的仗。前者会损害朝廷的威信,后者则会导致财政危机,继而转嫁到百姓头上,都是祸国之源。在打这一仗前,内阁先分析了敌我态势,俺答渐老,各部多生异心,草原上又连续五年天灾,正是困窘乏力之际,完全没了往年的嚣张气势。而我们众志成城,精心准备数载,名将劲旅云集,又有新式火器之长,使我们有了战胜草原骑兵的能力。这时候要是不主动打这一仗,太祖皇燕京会气得从皇陵中蹦出来。”
“除了不会输之外,这一仗还不会赔本。”沈默笑道:“有山西商人和东南商人愿意买单,傻子才不可劲儿造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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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七章 来客(上)
“诺颜达拉的表现你也看到了,虽然他窝囊了点,但也代表着草原人的心态。他们是一个信奉实力的民族,要想让他们安心听你的安排,就得先把他们打服了。”暖厅中,沈默将自己的平蒙之策,向王崇古和盘托出道:“但光靠武力是不行的,不改变草原人的生活方式,他们还是难以控制,不改变他们的贫穷面貌,他们还是会铤而走险,沦为强盗,所以我准备另外两样礼物送给他们。”
“大人对问题抓得很准,只是不知是哪两样法宝呢?”王崇古好奇问道。
“其中之一,就是商人们赞助复套的目地所在。”沈默笑笑道。
“您是说……羊毛?”王崇古眼前一亮。
“不错,正是羊毛。”沈默抚摸着手边一块小羊毛座毯道:“这可是个好东西,用来纺线织出呢绒,有着广阔的海内外市场。前些年,南方不少乡绅地主看到这一点,尝试着圈地养羊,但鱼米之乡也不是什么都能养,羊在南方水土不服,毛的质量和产量都很差,遂作罢。”说着淡淡笑道:“当初我让人给他带话说,难道你们不知道‘南橘北枳’的故事吗?同样道理,绵羊也不适合在南方养,我国地大物博,难道找不到合适养羊的地方?”
“后来他们一打听,哦,原来西北的草原,无论是在水土上,还是在气候上都十分适合绵羊的繁衍。况且这里寒冷的气候也能提高绵羊的剪毛量。”沈默天高云淡的笑着道:“这时候,晋商们打不进丝织棉纺业,也开始打毛纺业的主意了,于是双方一拍即合,决定北方出钱出人,南方出技术,双方合作开发河套,所以才会怂恿开战,上杆子借钱给朝廷打仗。”他说得简单,其实想想就知道,这背后还不知有多少报纸上的宣传轰炸,谈判代表的反复说合呢。
但无论如何,商人出钱、朝廷出兵,已经是既成事实了,谁也不能反悔,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说起养羊来,自然没有比蒙古人更好的牧民,所以在控制河套之后,”沈默大刀金马的坐在炕几边上道:“将由晋商负责,说动蒙古各部落大面积放养绵羊,春天向他们提供粮食、工具、以及必要的生活物资。等到夏天,再以合理价格收购羊毛,这样,一来解决了毛纺业的原料问题,二来,可以给蒙古人解决生计问题,使他们可以专心放牧,不再靠劫掠为生。三来嘛,使蒙古人在经济上依存于大明,其实比任何关系都靠谱,而且双方各取所需,都有利可图,合作才能长久。”
“这样甚至可以改变他们的生存方式,”王崇古眼前发亮道:“使他们成为大明经济的一部分!到时候就算蒙古王公想闹事,都不见得有多少牧民肯跟上。”
“谁说不是呢。”沈默颔首笑道:“而且毛纺织业所需的劳动力,远超于农业生产,可以很好的帮你王总督,解决困扰甘陕已久的流民问题。”
“看来这事儿,属下还得大力支持呢。”王崇古高兴莫名道。
所谓流民,就是由于土地兼并而失去产业,背井离乡的破产农民。这些人生存状态恶劣,四处游荡,对封建统治秩序的侵蚀和破坏难以想象。总体来说,中国的农民相当勤劳,但胆小怕事,忍耐力极强,如果不是到了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们是断然不会铤而走险的。所以大批流民的普遍出现,往往意味着这个王朝已经病入膏肓,丧钟长鸣了。
元末流民出身的朱元璋,对此有最深刻的认识,所以他建立本朝后,曾三令五申曰:‘耕者验其丁力,计亩给之。使贫者有所资,富者不得兼并。若兼并之徒多占田以为己业,而转令贫民佃种者,严惩不贷!’并且限令王公大臣们‘其山场水陆田地,亦照原拨赐例为主,不许过分占为己业’。甚至还做铁榜九条申诫公侯,严禁功臣和公侯之家倚势强占官民田产。
为了阻止流民在大明萌发,使农民安心耕种,朱元璋还制定了‘路引制度’。所谓‘路引’就是通行证,需要向地方官府申请。没有路引,就不能随便离开土地,这样就将农民的行动限制在百里之内。
然而事情就坏在他手里。朱元璋对子孙的疼爱,造就了世上最恐怖的宗室数量,这些宗室后代在政治上不能出头,就只能追求奢侈的享受,便利用对百姓和地方官府的特权,大肆兼并土地,宗室强占土地,其他特权阶层自然纷纷仿效,文武勋贵、外戚太监、豪绅官宦,一个个互不相让,张开血盆大口,噬咬着百姓的血肉。其结果就是……根据洪武二十六年的鱼鳞册,全国田地总数是八百五十多万顷,到了弘治十五年,竟减至四百二十二万顷。这减少的一半,就是被特权阶层们兼并了,所以不在官册。
这次全国范围的清丈亩之前,大明已经有七十年未曾丈量土地了,虽然结果还远未出来,但根据赋税倒退,也能知道在册土地又萎缩了一半。
其实洪武二十六年的八百五十万顷就是个严重低估的数字,除了大量的未垦土地尚未被统计之外,还有大量的田产被特权阶层隐匿。而现在已经太平二百年,人口暴增,山川林地,峡谷平坡,但凡能垦之地都被开发,大明的在册亩数……或者说普通农民手中的土地却锐减成这种程度。
结果就是大量的自耕农转化为佃农,被迫接受地主和国家的双重剥削,丰年尚且不堪重负,一遇天灾,则彻底破产。当辛勤劳作却不能果腹,还要背负沉重的租税和高利贷时,佃农们不得不纷纷逃亡。
逃亡的佃农越多,自耕农的要负担的苛捐杂税也就越沉重,于是有田的农民也开始大规模的弃田出逃。又因为本朝的路引制度,这些流亡到外地的农民被官府追捕,自然而然成了所谓的‘流民’。这种现象在全国各地都有,尤其是甘陕、河南、山西等北方省份尤其严重。
王崇古的防区主要在甘陕,这里土地贫瘠,生产落后,赋税和徭役严重,加之连年发生灾荒,农民生活比其他地区更为困苦。这一地区又是蒙、汉、回民杂居地区,是激烈的民族斗争场所,各种矛盾更加尖锐,所以流民现象最为严重。
其实最近这些年,随着鄂尔多斯部的式微,大明的边防压力东移,主要集中在宣大和蓟辽一代,而西三边的主要任务,也从原先的抵御蒙古入侵,转移到了扑杀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所以这次复套作战,王崇古在挤出四万精兵之后,已经不能多调任何兵马出关了,否则境内就要天下大乱。
如何解决流民问题,是关系到王朝存续的重大课题,到目前为止,包括高拱和张居正这样卓越的改革家,也只是把目光放在打击土地兼并上。但沈默知道,这样或者一时可以靠着强权取得突破,但严重损害官绅集团利益的结果,就是人亡政息,甚至人还不亡,政就先息了。
受到时代的局限,高拱张居正们无法解开这个死结,但沈默有着超越时代的知识,他知道还有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可以在不损害既得利益者的条件下,来解决流民问题。其关键就在于,能否开辟一个或几个国内具有生产能力和发展潜力,并能冲进国际市场的工业部门,将劳动力从传统的、自给的、人均产值很低的农业部门转移到人均产值大幅度提高的工业部门,完成国民收入由递减向递增的转变。在这个过程中,权贵地主将向产业资本家转化,从而成为推动社会进步的力量,这就是所谓的工业化之路。
这让一直苦于无法破局的王崇古,有种‘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觉,不由兴致勃勃道:“看来工商业还是很重要的嘛。”
“但大明需要的,不是交换的价值,而是提高生产的能力。”沈默想到这些年来,大明工商业发展的方向,不由苦笑道:“提升国家实力,甚于追求财富的道理,又有几个人能明白呢?”说着摆下手道:“离题太远了,这个改天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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