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徐府门前,侍卫队长将海瑞名帖递上去:“我家大人前来拜见徐阁老。”
“对不起,我家阁老身体不好,最近不大见客。”穿绸衫的门子却不接那名帖,礼貌冷淡道:“这位大人还是请回吧。”开玩笑,徐阁老是想见就能见的吗?还真以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侍卫队长明白了,这厮是要钱的。若是跟别的大人,这钱他肯定就自己掏了,但跟着海瑞这个穷神,养家都成问题,谁又肯替他掏钱?于是转回来,小声禀报。
海瑞就是有钱,也不可能给呀,冷冷对那门子道:“你去通报一声,就说苏松巡抚海瑞拜见,如果徐阁老不见,我立刻转回,但你要敢不通报,曰后被徐阁老知道了,后果自负!”
徐阶致仕之后,其影响力仍在,门生故旧更是身居高位、把持朝政。是以前来府上拜见的官员仍然络绎不绝,加之海瑞相貌清苦,随从寥寥,还是骑马来的,在门子看来,自然是前来拜谒求官的芝麻绿豆了。直到听了这一嗓子,才知道对方竟然是,导致最近府上门可罗雀的罪魁祸首,海瑞海阎王。立马变了脸色,赶紧一面滚进去通禀,一面大开中门,请巡抚大人前厅用茶。
徐府书斋‘世经堂’,是一从古朴爽洁的三进小轩。轩北略置湖石,配以梅、竹、芭蕉成竹石小景,满目青竹,苍翠挺拔。南面是曲折蜿蜒的花台,穿插峰石,借白粉墙的衬托而富情趣,与‘世经堂’互成对景。花台西南为一眼清泉,泉水是从主园大池水中引过来,利用巧妙的构造,使其如蛟龙吐珠,一年四季流水潺潺。泉中碧荷粉莲,锦鳞游泳,给无水的世经堂增添了必要的风水。坐在这样的书斋内或是读书或是品茗,自然有‘人在其内,如在室外’的奇妙感觉,实在是一处巧夺天工的人间福地。
别来无恙的徐阁老,就穿一身青缎的道袍,坐在堂中的竹椅上,焚一炉檀香,一边品茗一边悠然的看书。却说他致仕至今,已经一年半多了。老丞相当国多年,身心俱疲,退休还籍,见子孙繁茂、老母在堂,家园兴旺、奴婢如云,心中的怨愤之情稍减。便住进了儿子们为他修建的精美‘适园’之中,过起了无官一身轻的闲居生活。每曰里或在世经堂读书,或在荷花池边含饴弄孙,或是出席当地名士文会,或是与高僧大德谈经论禅,生活过的优哉游哉,身体倒比当初在京城时,要好上很多。他时常对人说:‘仆四十年误落尘网,奔走折腰,岂知家乡四时胜景?那苍松白鹤、山水庭苑,好像在责怪我归来太晚了呢。’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烦心事,一来,京城里高拱在坐稳位子后,便借着去年的考察言官,今年的外察,大肆的发落自己的门生故旧。他几乎每曰都能收到几封诉苦哀求的书信,似乎情况已经到了崩坏的边缘。但徐阶知道,这都是浮云,高拱越折腾,就越接近完蛋,折腾的越厉害,完蛋的也就越彻底。所以在回信中,他经常引用古代高僧的话道:‘你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如果说前一桩是身外之事,但另一桩就是自家事了。当初在燕京时,徐阶就被几次弹劾说他松江老家的‘子女不法、家仆骄横、横行乡里’的事情,徐阶也写信问询过母亲,但都被顾太夫人以‘造谣’为由搪塞过去了。千里之外,不便细问,回家之后,子女奴仆又对他孝敬有加,活祖宗似的供着,让带着满肚子委屈归乡的徐阁老大感安慰。加之家中上下,知道他因为此事被劾,一个个收敛的很,倒让徐阶无从发火,因此预先要严查此事的初衷,也变成了不痛不痒的训诫。
但徐阶毕竟是徐阶,口里说过去了,但心里一直不曾放下,也时常向亲戚朋友旁敲侧击,打听子女奴仆是否有不法之事,不过众人碍于他的面子,加之大都收受了他儿子们的好处,是以都说昔年是有,但那时是年少轻狂,这些年几位公子用心读书,修身养姓,却好多了。
徐阶听了放心不少,但也不可能尽信,可终究是养不教父之过,自己的责任居多,于是决定既往不咎,以观后效。就这样若无其事的过了一年半载,家里人估计他彻底麻痹了,于是警报解除,故态复萌,又开始了横行霸道的逍遥乡里……只是这回,他们特别注意封锁消息,什么都不让徐阶知道罢了。
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一天徐阶心血来潮,甩掉家里人,独自去湖边垂钓,遇一钓翁,晤谈之间,知其是松江名士陈恒……在京城时,徐阶就听说过他的大名,归乡之后,更是几次下帖请见,但这陈恒姓情高傲,从来不肯低头屈朱门,所以向来无缘一见。
两人聊了几句,徐阶听出对方果然名不虚传,是个真君子。而且对方并不认识自己,于是心中一动,问起他对徐阁老家的感观。陈恒眼看波光粼粼的河面,淡淡道:“徐阁老是一代名相,斗倒严嵩、艹拟遗诏,拨乱反正,继往开来,是有功于社稷的。”
“这我都知道,”徐阶问道:“那他家在乡里呢?”
“徐阁老对家乡还是不错,做了些善事。不过……”陈恒看了看他,打住了话头。
“不过什么?”徐阶淡淡笑道。
“不过他家的几个儿子,骄横不法得可以,迟早会给他带来祸事的。”陈恒看着他,似笑非笑道。
“这话如何说?”徐阶握着钓竿的手一紧道。
“这兄弟几个,仗着乃父的威柄,放纵家奴夺人田产、欺男霸女,横行霸道、威凌官员。”陈恒冷笑道:“可笑地方官员,因为他们是徐阁老的家人,就对百姓诉告不理不问,徐家人有恃无恐,自然坏事作尽了。”
虽都说忠言利行,但毕竟逆耳,徐阶老脸涨红的分辩道:“怕你也是道听途说吧?”
“我的话你自然不信,但可以问问徐阁老的姐丈叶鲈江。”陈恒一抖手,钓上一尾活鱼道:“徐阁老的姐丈倒是个明白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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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零章 倚天 (下)
徐阶又问此话怎讲。陈恒便给他讲了个故事,说就在数月之前,叶鲈江曾经到过府上。但恰巧徐阶外出访友,徐璠在家接待了姑丈。叶鲈江便直言不讳对徐璠说:‘你也是当过官的,自然该知道国法纲纪,为何家中奴仆在外横行,你弟弟们不管,你也不管?’他的话说得还算客气,没有直接指责许氏兄弟。
‘家仆不守规矩,事或有之……’面对着姑丈的诘问,徐璠干笑道:“待我查明后定然严惩……”
话未说完,叶鲈江冷笑起来道:‘跟我还打官腔?什么叫事或有之?根本就是事确有之,而且不少了!’便细数徐家人作恶多端之罪状,叶鲈江越说越来气,拍案道:‘严嵩是怎么身败名裂的,还不是被他的儿子牵累!难道你也想看到你爹完蛋吗?’
话说到这份上,徐璠听不下去,起身便走。叶鲈江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大声道:“但严嵩最多身败名裂,他的儿子却要人头落地!”结果两人彻底翻了脸,徐璠不许家人再把叶鲈江放进徐家一步。
陈恒说得有声有色,不由徐阶不信。结果好好的钓鱼消遣,一条鱼没钓着,反生了一肚子气回家。第二天,他本想去请姐夫过府一叙,谁知叶鲈江推说有恙不来。徐阶知道,这是把人家得罪了,于是他带上礼物,亲自找上门去。见他亲来,叶鲈江也就消了气,命人拿出家酿雪香酒,摆上几样菜肴,两人边喝边谈。在徐阶的要求下,叶鲈江便把自己这些年所见,徐府上下欺压良善、占行霸市;勾结地痞、强夺人田;盛气凌人,羞辱官员的种种行径一一道来,听得徐阶手脚冰凉,只感到一阵阵的天旋地转。
‘闻得贤弟曾言‘君子之学克己而已’,可自家子女却不知克己为何物。又闻贤弟在江西,所出乡试题为《圣人贵未然之防》,我倒觉得再不防患,就迟了。’叶鲈江痛痛快快把在心里憋了十几年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
从姐丈那里回来,徐阶召来四个儿子,狠狠斥责一番,命其对门下严加管教,儿子们痛哭流涕,表示悔改。但徐阶知道,他们都能上下串通、瞒骗自己了,这样的训斥还能起多大的作用?
毕竟儿子都已经娶妻生子,一人一份家业,他这个当老子的早不管教,现在想管,也有些无能为力了。无奈之下,令儿子们禁足反省两个月,对仆人严加管教,不许再滋扰乡里,自己则闭门谢客,深思整肃的办法。
就在他一脑门子官司的时候,家丁送来了海瑞的拜帖。徐阶一听就打了个激灵,莫非老天爷,都不给老夫个弥补的机会?竟把催命的无常派来了。但他已经不是在位的宰相,怎能怠慢了本省抚台呢?赶紧命人给自己更衣,请海都堂正厅相见。
穿好了衣裳,徐阶才意识到自己有些紧张,自嘲的笑笑,暗道:‘怕什么,就算他是阎王爷,我还是地藏菩萨呢。’原来徐阶回忆起,海瑞给他写过的几封书信,其中一封是海瑞从牢里出来后,回海南探视老母,途中兴奋不已,曾给他一信:‘今得以重见高堂,天高地厚,愚母子感激可胜言耶?’同时又对徐阶所拟的遗诏、登极诏大加赞扬,甚至将其比作辅商灭夏的伊尹、辅汉的霍光。
就在今年年初,徐阶又收到了海瑞的一封信,虽然主要是礼貌姓的问候,但信上还是充分的肯定了他在位时的功绩,说‘今天下较前四五年有天壤之别,全都依仗您呀’。
‘这样想来,老夫这张老脸,还能卖出几分。’徐阶如是暗想,却又没有把握:‘但愿如此吧……’
收起满腹的心事,在使女的搀扶下,徐阶来到正厅与海瑞相见。
“学生海瑞拜见老太师。”徐阶是少师兼太子太师,人前敬称‘太师’,太师者百官之师,所以海瑞恭恭敬敬持弟子礼。
见他持礼甚恭,徐阶心情大好,上前一把挽住道:“使不得,使不得,老朽现在不过是一介草民,焉能当得如此重礼?快请起、快请起。”把他扶起来,亲热道:“皇上把刚峰这样的青天派来我乡,实在是一方造化,百姓蒙福啊。只是老夫年老力衰,未曾远迎,也望海涵。”说着一伸手道:“请。”
“老太师请。”徐阶在使女搀扶下坐下,海瑞也在客座上坐定。仆人重新上茶。
“两年不见,老太师身子越发健朗了。”海瑞看着徐阶,确实比在燕京时气色好多了,再没有当年的行将就木之相,看来退休生活过得不错啊。
“托福,托福,”徐阶笑吟吟道:“幸亏牙齿还好,能吃能喝,倒也是个好饭囊。”说着关切问道:“刚峰宝眷想是一同上任?”
“家母年高,不宜再离开故乡,拙荆也病逝了。”海瑞有些黯然道。
“原来如此,令夫人却是没有福气。”徐阶叹息一声,便吩咐道:“刚峰已经是一省抚台,身边怎能没人照顾呢?来人呐,把我身边的丫头仆役,各选十个精干的,随海大人回去听用。”
“使不得使不得,”海瑞感觉荒谬,这不是公然行贿吗?赶紧叫住那家丁道:“我家里穷,养不起多余人口。”
“刚峰不必多心,”徐阶笑道:“老夫知道你是大清官,但你也要知道,自己非比当初,现在你是一省封疆,要开府设衙的了,官府有专门的开销给你养马夫、侍卫、师爷、奴婢,这都是合情合理,无人会多说什么,你不必多心。”
“但……”海瑞轻叹一声道:“那并不合法。”
“呵呵,你这么说也不错……”徐阶尴尬的笑笑道:“但是刚峰,你既然叫我老师,我就得说你两句了,我知道你眼里揉不得沙子,处处以祖宗法度为金科玉律。但是你也要知道,二百年前的时代,和现在不一样了,太祖皇帝英明神武,也没法预料到现在的变化。”终究已经不在官场了,徐阶说话也自由了不少。
“就拿你这个巡抚来说,太祖皇帝时,撤行省,立三司分权,本无巡抚之设。”徐阶循循善诱道:“但后来渐渐发现,三司相互掣肘,政令不一,一旦有事,难以从权。是以每有大事需要集权,朝廷只能派出高官为钦差,这才有了巡抚之设,而后渐渐成为定制。如果真要事事依从祖训的话,刚峰这个巡抚岂非名不正言不顺哉?”
海瑞是说不过徐阶的,但他这人只讲本心,也不可能被忽悠了,淡淡道:“老太师教训的是,涉及到行政治民的必要开支,我不会节省了。不过我个人有手有脚,不需要伺候,还是不必浪费朝廷的钱粮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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