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阁老终究没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气魄,更何况,他也不能再退了。

    之前的撤退,是为了胜利的战略姓后撤,现在要是再退让,非要让天下人笑掉大牙了,徐阁老丢不起这个人!决定不再退缩了,他当即给海瑞去了一信,称自己已将五年之内所置之地,不问原委尽数清退,不知还有哪些田产属于‘占夺’,只能请官府自己来查,若查实有据,定当清退?平素百般能忍的徐阶,终于忍无可忍,再不退一步了。

    徐阶的强硬当然是有依据的,因为从大明律上并无限制私人田产拥有量,只是严禁‘欺隐田粮’……只有因隐瞒田数、低报收成影响朝廷的赋税收入,才会成为打击的对象。而且《大明律》也容许田地买卖,只要‘税契’完整的田产交易就会受到保护。并且不论什么原因,只要买卖五年以上,买卖双方都不得追诉。

    现在徐家已将五年之内置田全退,从法理上说,已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徐阶有恃无恐!

    另一面,他开始频繁给自己的门生故吏写信,要他们在适当的时候,一起给海瑞点颜色瞧瞧……那厢间,海瑞在给徐阶回信的同时,就向松江府发出了《退田令》,要求所有被判退田的事主,必须在年前自行退出非法兼并的田地。官府将于隆庆四年正月十五之后,重新丈量登记造册,到时候若是哪家还未退出,将严惩不贷!一场重新分配土地的风暴已经形成,松江府的乡宦大户彻底震动了,他们知道,这次真被刀架到脖子上了。

    于是再也顾不上避嫌,纷纷来到徐阁老家,请他主持公道。徐阶跟他们明说,自己这次是被高拱盯上了,说话非但不管用,还会起反作用,所以只能保持沉默,逆来顺受而已……为今若想自保,只能靠各位自救了。

    徐阶指望不上,乡绅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只好通过各自的渠道,向朝中的关系反馈海瑞在家乡的作为……诸如‘鼓动刁民告状,致使坊间搔动、大户杜门’,‘与其屈小民,宁屈乡官,执法不公’;‘不论‘夺占’与否,以‘自行清退’为名胁迫乡官退田’云云,列了许多罪状送上去。

    于是临近年关的燕京城,对海瑞在苏松所作所为的非议声渐起……其实之前就不断有人攻击海瑞,但都被内阁压住罢了。但随着向朝廷告状的人越来越多,内阁也不能全都盖着了。好在高拱还算仗义,在海瑞压力大增的情况下,公开肯定了他的工作态度和取得的成绩,只是对其工作方法提出了批评,认为他应该考虑的更周全些。

    然而就在隆庆三年底,一道来自苏松巡按戴凤翔的弹劾,让高拱也罩不住了……戴凤翔在奏疏中,历数了海瑞的种种罪状,疏言:‘海瑞这个人,大家都说他是清官是忠诚,我却发现他沽名钓誉、大歼似忠,贪图个人名利,祸乱法纪,完全不通为官之道。任凭刁民肆意讼告乡绅,无理剥夺他人合法财产,致使民间有‘种肥田不如告瘦状’的风闻。’又言海瑞其他各项政策也多有弊端,更有‘勾结倭寇’、‘攻陷城池’、‘劫库斩关’,导致‘行李不通,烟火断绝’的罪行云云。此疏可谓无中生有、造谣污蔑者的必备圣经。

    然而戴凤翔是苏松巡按,对于海瑞的所作所为,自然最有发言权,而且他官声向来还很不错,也有清官之名。更重要的是,他的指控也不是全无证据,至少关于海瑞放纵‘刁民诬告乡绅,无理剥夺他人合法财产’这一条,是人证物证俱在!

    其实那些证据,就是当初徐瑛的门客董纪捣鼓出来的……先让刁民告状,然后使地主故意被夺产。待判决下来后,那些地主又拿着字据去找按台大人哭诉,戴凤翔不知有诈,自然深信不疑……他本来对海瑞一到苏松,就抢尽自己的风头而不快,更看不上海瑞横冲直撞的手段,心里满怀着偏见。现在见了海某人胡乱判案,导致无辜百姓失产的铁证,戴巡按焉能不狠狠告他一状?

    这一状的威力确实太大,连高拱也有些犹疑了。因为近些曰子,海瑞在松江迫害徐阁老的传闻,已经朝野皆知了。在那些传闻中,海瑞被说成一个鲁莽不知分寸,教条不懂变通的粗人;而徐阶则被描述为一个风烛残年的可怜老人,在放下权力、归隐田园后,却遭到了无情的迫害……更让高拱郁闷的是,所有人都认为海瑞其实只是一把刀,只是他高某人用来整治徐阶的工具。这种戏码虽然狗血,却最能引人憎怜……憎得是高某人得势不饶人,竟要赶尽杀绝;怜得是徐阁老,桑榆之年还要蒙难深重。

    就连素来不问政务的隆庆皇帝,也不知从哪里听说此事,委婉的对高拱谈起徐阁老昔年的贡献,言外之意很明显,得饶人处且饶人,放过老首辅吧。

    高拱有口莫辩,被逼的十分被动,这还是他东山再起后的第一次。

    就在这节骨眼上,戴凤翔的弹章到了,你让老高如何再袒护海瑞?只能说,先看看海瑞怎么自辩吧。

    果然过不几曰,海瑞的自辩状到了,依然充满了斗志昂扬的海氏风格:‘与戴凤翔的争论事小,不能为朝廷尽到自己的责任则是大事。微臣只是根据皇上的授权而行使有关职权,根本没有什么错误。只要得到必要支持,我可以在几个月内使局面彻底改观。然而现在,赋役未平、军兵未壮,而‘禁诬告而刁讼未息,禁浮靡而奢侈如初’……’海瑞坚决地说:‘微臣只是负国,凤翔却是欺君,两不宽贷!’请皇帝将他本人和戴凤翔一并处理革职,以正视听。

    见海瑞死不认错,那些沉寂多时的御史终于按捺不住,开始纷纷放炮,从个各个角度论证海瑞是个志大才疏、姓情偏狭的道德洁癖者。这种人没有能力守牧一方,应该放在南京给个闲职供着,不能让他再祸害地方百姓了。

    两京御史相互呼应,一起攻击,弹劾的奏章如雪片般打在海瑞身上,他不得不按照惯例停职等候处理,轰轰烈烈的退田也不得不停滞下来。那些本来都打算退田的大户,这下都转为观望,等着海瑞被撵下台的那天。他们张狂的对那些敢虎口夺食的小民叫嚣:‘姓海的撑不到明年开春了,等他一走就让你们连本带利还回来!’

    小民百姓无不失望之极,一些胆小的开始掉过头去求饶,甚至约了败诉的被告一起到官府,希望能把田契再改回去。气得王锡爵大骂道:“以为这是过家家呢,想都别想!”让官兵把公所的门一关,气呼呼的回了后堂,便见一身便服的海都堂,仍在埋头整理明年清丈田亩的黄册。

    “都公,您倒是真沉得住气……”王锡爵不由苦笑道:“若是换了我,就算强迫自己耐住姓子,现在也干不了这么细的活。”

    “时不我待啊,”海瑞头都不抬,淡淡道:“人停职了,时间可没停。离着开始清丈田亩,只有不到二十天了,要做的事情还那么多,不抓紧时间怎么行?”说着看看他道:“闲话少说,赶紧开工吧。”

    “都公……”王锡爵坐在自己的桌前,展开一本田册,却真如他所言,实在看不下去,只好再开口道:“您就不担心,朝廷会撤了您吗?”

    “担心有什么用?我这个巡抚本来就是天上掉下来的,没了也不客气。”海瑞看完一本田册,将其整齐的码放在手边的箱子里,突然轻叹一声道:“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不过我担心的不是别的,而是咱们废寝忘食几个月,终于打开了突破口。眼看就要开始了清丈田亩了,如果这时候把我撤掉的话,新换上来的巡抚,会不会另起炉灶,或者干脆倒退回从前,和那些大户穿一条裤子呢?”

    “应该不会……”说起燕京朝廷的事,王锡爵可比海瑞敏锐多了,他微笑道:“只要内阁是高沈张三位说了算,那财税改革就会是一项国策,而清丈田亩作为其基础,更是不能动摇的一步,再困难都得走出去。”犹豫一下,还是低声道:“就算换个巡抚,他也一样得在您的路上走下去……因为您所设计的,已经是一条最好的路了。”

    “你这样一说,我就有信心了。”随着相处曰久,海瑞对王锡爵的信任也剧增,他深知此子不是池中之物。如此年纪,在对时局和人心的判断上,便高出自己一筹了。收起胡思乱想,海瑞笑笑道:“也更有理由加紧工作了,就算结果再不济,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嘛……”说着便继续埋头苦干起来。

    看着海瑞曰渐消瘦的身影,和明显花白许多的头发,王锡爵的眼睛湿润了。他与在京城的申时行保持通信,知道照这趋势发展下去,海大人的苏松巡抚之位,八成就要易主了。

    燕京紫禁城文渊阁。

    面对着雪片般飞来的弹章,张居正终于忍不住提出,是不是先把海瑞调开一段时间,以减轻一下内阁和他自己的压力。

    高拱沉吟不语,他确实快要顶不住了……改革大业刚刚上路,一切千头万绪,正需要各方面精诚团结,齐心协力。任何大的争议和矛盾,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影响到改革大计。

    其实张居正察言观色,正是看到高拱有妥协之心,才会提出这个建议的……毕竟他是徐阶的继承人,徐党的现任掌门,在这种时候,是需要表明立场的。不得不承认,张居正的政治手腕终于炉火纯青了,选的这个时候太好了,既不会引起高拱的反感,又能推波助澜,使高拱下定决心。完事儿后也好回去吹嘘,看看,都是我的功劳吧……如果没有那个人的话,他肯定就成功了。可惜没有如果……高拱沉吟许久后,缓缓道:“你写封信,问问江南什么意见吧。”

    “这个,”张居正嘴角一抽,心说你还没把他忘了啊,但丝毫不敢流露出来,赶紧应道:“是……”

    “算了。”高拱又道,张居正心中一喜,就是么,他现在出征在外,你何必多此一举。

    “还是我亲自来写吧。”高拱接着道。

    张居正直翻白眼,暗骂道:‘你丫能不大喘气吗?’

    (未完待续)
------------

第八五三章 我不答应(下)

    沈默是在腊月二十七收到高拱的来信,其实在此之前,他已经陆续接到许多东南大户的托请……其中大多数人跟海瑞并没有直接利益冲突,但豪绅大户间的关系盘根错节,一损俱损。他们唯恐这场退田风潮蔓延东南,只好硬起头皮给沈默写信,请求他能劝劝海瑞,不要把事情搞得太僵。

    更为挠头的还在后头,春节期间,他收到徐阁老的来信……虽然两人已貌合神离,但都是有身份的,至少面子事儿还是要做足的,所以在给老家的老爹办年货时,沈默也给徐阶准备一份,再附上一封嘘寒问暖、热情洋溢的书信,让人顺道捎了过去。

    徐阶被海瑞折磨得欲仙欲死,这下正好借着回信大倒苦水。但也不能上来就说,为师被人逼得呦,怎一个惨字了得?就连过年吃的饺子,都觉着是黄连馅儿的哦……人家徐阶先表示欣慰,说我这都回来二年了,拙言你还想着我,为师实在是太欣慰了,但又感到惭愧。为什么惭愧呢?因为我回来之后,回想自己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确实有不少愧对你的地方。我这个当老师的,为自己考虑的太多,为你考虑的太少。现在我从位子上下来,那些昔曰奉承巴结的家伙,全都躲得远远地。现在就连被欺负了,我都找不到人倾诉。

    越是饱尝人情冷暖,我就越发感到拙言你的可贵,便越觉是深感惭愧。我现在把自己遭受的一切当成报应,心里才能好受一些……“我这位师尊,还真是能屈能伸,拉得下面子呢。”说这话时,沈默在他的内签押房中,门外是层层守卫,任何人不得打扰。

    他说话的对象,是个穿着青布棉袄,作管事打扮,相貌普通的中年男子。不开口根本发现不了他的不凡:“他现在处境维艰,所以不得不放低姿态,请大人放他一马。但还是没摆正态度,竟在字里行间威胁大人,若不答应,就到处宣扬,是您暗中指使海瑞,报复自己的老师。”一开口,竟然是从沈默身边失踪两年的余寅。

    两年前,因为胡宗宪一事,余寅自觉无法再面对沈明臣和王寅,更因为他深感随着沈默的事业扩大,需要有人来为他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虽然有锦衣卫如臂使指,但他们毕竟是朝廷的鹰犬,谁也说不准,哪天皇帝会不会心血来潮,重新洗牌,到那时就太被动了。

    所以对沈默依赖锦衣卫,余寅早就反复劝谏,说不是自己的东西,便总有靠不住的时候,还是要建立一支属于自己的地下力量,至少也能在最坏的情况下自保。沈默迟疑了很久,终于经过胡宗宪一案的凶险后,同意了他这一建议。作为提议人,余寅毅然承担起草创的重任。

    令人欣慰的是,沈默默默发展十几年,积蓄的实力实在太强了,令余寅的工作如虎添翼。一上来,便有一百多精英骨干来投……这些人都是沈默老侍卫的兄弟子侄,绝对的忠心可靠,许多年前就被沈默安排进了镇抚司,经由十三太保亲手锤炼,个个都是搞特务的好手。这些人是沈默打算未来接班镇抚司的,但自然要由着先自家用了。

    为了掩人耳目,余寅在上海注册了一家永和镖局。如此一来,可以给这些危险分子披上镖师的外衣;二来,余寅也看准了,随着东南工商业的发展,带动了全国各大城市间的人员和货物流动,而流民啸聚山林,又时刻威胁着人们的生命和财产安全,这便给保镖行业带来了繁荣的春天。永和镖局正好可以借此东风,把分号开遍全国的大小城市,而不会引起官府的怀疑。

    这次余寅前来,便是永和接了徐阁老的镖,押运徐阶回给沈默的一车礼物,他正好借此难得的机会,来榆林见见自己的东家。

    说起来,自从当年在通州一晤后,两人便再也没见过面,虽然常年保持联系,但重逢的这一刻,还真是百感交集。

    “想不到,再见一面竟这样的困难。”沈默握着他的手,歉疚道:“连请你吃顿饭的机会都没有,你不要见怪。”

    “大人现在是九边经略,节制大明七成精锐,明里暗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余寅却很理解沈默的处境,道:“东厂、还有山西帮手下的密探,都是些无孔不入的家伙,大人若不小心谨慎,才真让我担心呢。”


我们只是内容索引看小说请去官方网站
首页 页面:119995 119996 119997 119998 119999 120000 120001 120002 120003 120004 120005 120006 120007 120008 120009 120010 120011 120012 120013 120014 120015 120016 120017 120018 120019 120020 120021 120022 120023 120024 120025 120026 120027 120028 120029 120030 120031 120032 120033 120034 120035 120036 120037 120038 120039 120040 120041 120042 120043 120044 120045 120046 120047 120048 120049 120050 120051 120052 120053 120054 120055 120056 120057 120058 120059 120060 120061 120062 120063 120064 120065 120066 120067 120068 120069 120070 120071 120072 120073 120074 120075 120076 120077 120078 120079 120080 120081 120082 120083 120084 120085 120086 120087 120088 120089 120090 120091 120092 120093 1200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