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次,算无遗策的沈阁老失算了,这女子虽然还不到二十岁,草原上却有太多关于她的故事。遵照指令,军情司将这些搜集到的情报,汇总到他的桌上,让沈默看得眼花缭乱:

    原来这少女在草原上如此出名,她才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为两大部落的首领追求,为了抱得美人归,两个部落还约定要真刀真枪的干一仗。但结果钟金离家出走,直接跑进了汉地,对决自然无疾而终,后来还是俺答动用了白莲教的力量,才把她秘密找回来。

    看了看事情发生的时间,沈默默想片刻,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何觉着她眼熟,原来她就是当年从宣府返回京城时,那个叫野儿的小乞丐啊……不过也难怪认不出来,女大十八变,她又把脸抹得赛张飞,穿得也是破破烂烂。你非要明珠暗投,焉能怪我有眼无珠?

    沈默把钟金的资料,当成是公务之余的消遣,断断续续用了几天看完。知道了她是俺答汗的外孙女;是白莲教主萧芹的女徒弟;是无数草原男子,愿为她随时牺牲的草原明珠;是在济农城将破时,身先士卒,鼓舞士气的女英雄;是俺答汗的宝贝孙子,大成台吉把汉那吉的梦中情人,据说两人已经有婚约,而且俺答已经发话,下个月就要派人迎娶这个孙媳妇……在这个年代,堂兄妹表兄妹结婚是很正常的,就连汉地也是如此,自然无需诧异。

    “俺答的孙媳妇……”沈默把钟金的这些关系画在一张纸上,反复的推敲。在这个妇女地位低下的年代,女子想要出人头地,只能依靠自己的男人。所以如果钟金真那么成功的话,那一定是嫁给了一个地位很高的男人。而在这张纸上,地位最高的自然是俺答了……虽然把汉那吉作为俺答的孙子,有可能继承其地位,但沈默不认为这个没爹没娘的小年青,能敌得过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叔叔大伯。何况他连长子长孙都不是,所以除非他那些叔叔大爷都挂了,否则没有上位的可能。

    因此沈默不相信钟金是靠着把汉那吉成功的,如果说这女子将来真会成就一番功业,那么他还是把答案压在俺答身上……虽然俺答是钟金的外公兼叔爷,但这个年代的蒙古人不讲三纲五常,只要不是亲生的,都没有什么障碍。

    会不会真是这样呢?想来想去,沈默终于借着这个假设,想到了自己在何时听过这个名字了。那是一部拍得很烂的电视剧,名字已经记不太清,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作为女主角的,名叫钟金哈屯……哈屯,是夫人的意思,‘别吉’嫁了人,自然就升格了。

    只是在那部戏里,估计为了为尊者讳,压根没提钟金是俺答外孙女这茬,也没说钟金和把汉那吉婚约的事儿,所以沈默直到现在才对上号。

    既然知道这是个重要人物,自然要特殊对待了。不过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现在大明发动了复套之战,攻陷了济农城,钟金对汉人的感官,肯定差到极点了。观其言行举止,怎么看都不像能维护蒙汉和平的样子,所以得先消除她对汉人的恶感,然后才能徐徐图之,培养感情。

    当然国之大事绝非儿戏,沈默不可能以一部胡编乱造的电视剧为指导,就把汉蒙和平的重任,寄托在一个女子身上,那非把自个坑死不行。他只能根据自己的推测,下几步无伤大雅的闲棋,如果到时候真有收获,自己当然赚到了,如果没成功,就当是枯燥军旅生涯中的小调剂吧。

    接下来几天,钟金便住在督师府里,等待沈默交代完公事好出发。沈默本以为,她是个闲不住的姓子,所以特意叮嘱侍卫,如果钟金别吉想出去,只管放行,保护好她的安全就是。

    但让他想不到的是,钟金竟然只出去一次,然后从街上的书店里,买了足足一箱子的书回来,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门心思阅读起来。一次吃饭,沈默问她买这么多书干什么?

    钟金给出的理由是,省得连你们说话都听不懂,显得自己很白痴。

    沈默知道定不是这样的原因,让人把钟金所购的书单拿来看看,倒很简单,只有八个字――《资治通鉴》和《二十一史》。

    沈默当时就一脑门汗,心说这女子果然不一般,在我面前跟个没长大的刁蛮小姐似的,回头就抱着《资治通鉴》啃,真把所谓的经权之道,诠释的淋漓尽致。不由暗暗提醒自己,历史名人就是历史名人,可不能小觑了。

    话虽如此,但不能放过这个,使她心向汉家的机会啊,所以沈默不仅不能阻止她,还得笑呵呵的问:“最近在用功读书啊,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可以说出来。”

    “太好了。”钟金开心道:“我发现你们汉人的书,年代越早,话说得就越简单。那些字我都认识,可连在一起,十句就有五句得靠猜,也不知猜得对不对……”

    “已经很厉害了。”沈默微笑道:“不过你的汉话说得这么好,为什么没一起学习文言呢?”

    “教我汉话的老师说,会说会写,能把意思表达清楚了,就算学好汉话了。”钟金好看的皱眉柳眉道:“他不让我看书,说都是糟粕,会让我走入邪门歪道的。”

    “那你还看?”沈默笑问道。

    “难道我一直长不大啊……”钟金给他一个美好的白眼,甜甜笑道:“说好了,你每天都要抽时间教我啊。”

    “教你么……”沈默大感大材小用,自己可是教导储君的大学士啊,怎么沦落到给个番邦女子授课了?不过他告诉自己,让别人教我不放心,只有亲自教,才能保证她根正苗红,心向汉家!

    ‘我是一心为公的,就当支边支教了……’沈默如是想,便勉为其难道:“倒不是不可以,但你需先拜师。”

    “拜师就拜师。”钟金倒是干脆:“用磕头吗?”

    “这个么……”这种事儿那好意思主动说。

    “真是磨磨唧唧,不就是磕头吗?”钟金竟然当即离开饭桌,跪在地上给沈默磕了三个头,抬头道:“师傅在上,这下总可以了吧。”

    “呃……”在她这个爽脆劲儿面前,沈默觉着自己真是拖泥带水,只好点点头道:“行了。”

    要说钟金还真是捞着了,沈默这段时间,把繁重的后勤担子都转给了王崇古,只关注前线和京城的事务,空闲便多了起来。于是晨昏各一次授课,每次半个时辰,从《史记》讲起,一是为其阅读理解释疑,二是讲一些其中的道理。

    钟金的理解能力很强,还经常举一反三,让沈默好好过了一把为人师的瘾……比如一天,讲到《周本纪》,沈默先让她抑扬顿挫的朗读一遍:‘弃为儿时……其游戏,好种树麻、菽、麻、菽美。及为诚仁,遂好耕农,相地之宜,宜谷者稼穑焉,民皆法则之。帝尧闻之,举弃为农师,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弃,黎民始饥,尔后稷播时百谷。’

    然后问她,可懂这一段的意思。钟金点点头,说懂:‘大意就是这个叫‘弃’的人,天生喜欢耕种,后来长大了务农,别人都跟着学,结果被尧帝知道了,封他为‘农师’这个官,结果天下得其利。舜帝夸他,教黎民耕种,解决了饥饿。’

    沈默满意的点点头,道:“可有什么问题?”

    “这个后稷,是不是最早农耕为业的人啊?”钟金好奇问道。

    “周之祖先,虽善务农,却像如今蒙古一般,不足以自足。而且还要遭到薰育、戎狄的侵扰。弃的后代古公予之财物,则又索要土地人民。古公说:‘有民立君,将以利之。土地所以养人,非所以害人。’干脆辞别老幼,逃于岐下。而百姓思念古公,亦聚至岐下。古公经此劫难,不与戎夷为伍,且见土地肥沃,乃作农桑,以立室家……”沈默别有目地的解释道:“古公立室家,才真称得上农耕为业。”

    “原来三千年前,我们本是一家。只为牧场奴仆,才分成两家……可惜可惜……”钟金闻言惋惜道。

    “是啊,原本就是一家。”沈默大叹孺子可教,正要继续灌输一番,民族团结的大道理。却听钟金道:“那为什么三千年了,我们还在草原上放牧呢?”

    “呃,说‘我们’是不对的……”沈默顿一下道:“犬戎、匈奴、东胡、突厥、回鹘、契丹、女真、蒙古……这一代代的草原游牧,其实彼此间并没有任何关系……只能说,因为有草原在,所以就会诞生出以游牧的民族。”

    “那之前的民族都哪里去了呢?”钟金乌黑的眸子里,满是悲哀的问道。

    “一部分被消灭了,一部分迁徙了,但主要的,都是与汉民族融合了。”沈默淡淡道。

    “内附么?”钟金目光迷离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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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六章 阁老的心(中)

    在离开榆林,往伊金霍洛去的路上,沈默空闲的时间更多了。钟金知道,到了此行的终点,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大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随时随地请教对方了。所以她抓紧一切时间,请沈默为自己答疑解惑。

    于是行军路上,时常看到她追随在沈默的鞍前马后,向他提出一个又一个疑问,而沈默也一一耐心解答。

    “为什么游牧民族和农耕民族要世代征战?”钟金问道。

    “这问题本身就有问题,通常挑起战争的,是你们游牧民族,而我们是被攻击的防守一方,”沈默骑在马上,遥望着湛蓝的天空:“就算历史上几次大的胜利,也是在备受伤害之后,举全国之力的报复罢了。”

    “为什么?”钟金已经粗粗阅读了资治通鉴,而对于南宋以后的历史,她早在幼年,便一次次听父亲讲起了,所以知道沈默说得不错:“难道是草原民族生姓残忍所致么?”

    “原因说起来很复杂。但你要知道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政治又是经济问题的集中表现。”沈默悉心教导道:“任何战争都是有其经济使命的。对于草原民族来说也是如此。”顿一下道:“相比我们中原而言,你们蒙人以游牧为生,不事农耕,部落的全部生活,都依赖于所饲养的牛、马、羊。这使蒙人抵御天灾的能力太弱,一旦遇到严寒或者干旱,就会发生严重的饥荒。同时,蒙人没有发达的手工业,甚至连锅碗瓢盆都无法生产,同时受自然环境的制约,在生产生活上都严重依赖中原,却又不能保证有稳定的产品剩余以资互市。”

    “反观中原,几千年来生产稳定,自给自足,尽管对草原也有畜牧产品和优良牲口的需求,但不是必需。这就决定了,中原在经贸上占有主动权。因此中原未必将北贸视为必需,而通常视为恩赐或者仲裁草原各部实力发展的手段。”沈默的讲解大道至简,直抵本质,正适合教导这个聪慧而年轻的弟子:“这种依赖姓的不对等,必然造成游牧民族在交易中的被动,一旦天灾战乱导致南北贸易萎缩,游牧民族就必然陷入困境。但这并不意味着会发生战争。”

    “要看双方的实力?”钟金若有所悟道。

    “对。实力尚不足时,游牧民族往往采取称臣纳贡,或与中原形成隶属关系,只求能获得通边互市的机会。”沈默道:“但当游牧民族遇到灾荒,无力进行互市;或者南北实力均衡被打破,游牧民族发现中原软弱可欺时,便会以战争取得对自己更加有利的物资获得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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