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嘉靖二十六年,俺答又一次请求通贡,这次他的语气尤为恭顺:‘今与中国约:若达子入边墙作贼,中国执以付彼,彼尽夺其人所蓄马,以偿中国,不服则杀之;若汉人出草地作贼,彼执以付中国治罪,不服亦杀之;永远为好。’并向边臣保证,只要肯代他上奏,即传谕部落,禁其生事。

    俺答的态度让明朝的边疆文武都看到了和平的希望,因而联名上疏,请朝廷允许其通贡,并考虑了各种可能的情况,预计了防备的措施,设计可谓完备。可结果十分令人遗憾,嘉靖正沉浸在‘复套’的热望之中,再次拒绝其请。

    但过了不久,主战的夏言、曾铣被杀,翁万达百般安抚,俺答才没有因为羞愤入寇。之后翁万达履行承诺,上书次提出俺答汗的通贡之请,却被嘉靖严厉斥责:‘朕以边事重寄付万达等,自宜并力防御,胡乃屡以求贡为言?其令遵守前旨,一意拒绝,严加提备,违误者重治不贷。’严厉的斥责了翁万达等人,遂无人敢替俺答说话。

    那么,朝廷为何宁肯生灵涂炭,损伤百万,也要顽固地拒绝俺答的通贡请求呢?

    实事求是讲,根源主要在世宗嘉靖皇帝身上。

    首先,作为藩王之子得位的皇帝,嘉靖没有经过完整的帝王教育。对于蒙古人,他有着与寻常百姓一般的,根深蒂固的仇视思想。时常在其谕旨中,看到‘丑虏’、‘虏氛甚恶’、‘黠虏节年寇边,罪逆深重’、‘求贡诡言’等等偏激话语。从中不难体察到这种思想在作祟。

    其次,嘉靖朝当时前后两任首辅,前者夏言比嘉靖还强硬,最后因为复套掉了脑袋,自不消说。后者严嵩,姓格倒是软弱,却是个纯粹的官僚,他把所有的国家大事,都当成了政治斗争的资本。看到嘉靖仇视蒙人,自然不敢支持通贡。

    再者,朝廷内外弥漫的大汉族主义情绪,也将允许通贡与宋代的以和议误国相提并论,尤其是夏言、杨继盛等名声卓著的清官,是这种思想的坚决支持者,使政斧上下形成了强烈的反对舆论,遂无人敢有异议。

    但边关文武大臣,朝中有识之士,大都是支持通贡的。其实等徐阶当首辅的时候,他便意识到通贡的好处,但徐阁老深知舆情汹汹,爱惜羽翼,绝不肯改变国策。这也是他与高拱等人龃龉的重要原因。

    在第一次‘杀使绝贡’之后,高拱就愤然批评道:‘兵交,使在其间,况求贡乎!杀一使者何武?就算不许,亦当善其词。乃购斩之,此何理也?横挑强胡,涂炭百万,至今无一人知其非者!’后来又说:‘今之以贡为疑,必曰宋以和议误国,不知此贡也,非和也。九夷八蛮皆许其贡,何独北虏而绝之?’他态度鲜明的支持通贡。

    沈默也是支持通贡的。他没有那些狭隘的大汉族主义,更能清楚的看到通贡的好处,并在前人的基础上,总结创新了一套更为强大的羁縻之策。并在高拱成为首辅之后,向他和盘托出,两人一拍即合。随后,亦得到了张居正的全力支持,于是内阁形成统一意见,在禀报隆庆之后,定下了这个‘先战后抚’之策。

    在这个策略中,战的目的不是为了消灭蒙古人,而是为了使其恭顺,以便更容易对其羁縻。这是充分考虑当前国情的恰当之举,因为就像蒙古人没有实力占领中国一样,深陷财政危机的明朝,也不可能把蒙古人彻底消灭。

    其实,若没有沈默饱受诟病的‘借钱打仗’,和张居正同样被骂得满头包的开源节流,明军连收复河套的力量也没有。但仗打到这一步,已经是极限了。对汉民族来说,一开仗,就意味着巨大的财政支出,像这样出兵十万的大规模作战,每天的消耗都令人恐怖。张居正在写给沈默的信中,已经连连警告,三边民力已经极困,对各省的压榨也已经到了极限,如果不顾财力,派大军渡过黄河作战的话,到时候财政崩溃,激起民变,几乎是一定的。

    而富商大户们也不是慈善家,他们是讲投资回报比的,能掏上千万两,已经是看在沈默的面子上了,让他们再掏钱,不是你要了他们的命,就是他们要了你的命。

    更重要的是,俺答的土默特部不是一盘散沙的鄂尔多斯部,他们战力强悍,团结一致,且已经体会到了明军的火器、车阵之威,绝不会重蹈鄂尔多斯部的覆辙了。作为最优秀的军事家,戚继光在给沈默的报告中直言不讳,除非俺答主动与我们交战,否则我战车、步兵、炮兵部队,将完全失去作用。可供调遣的,只有三万余骑兵。这些骑兵,守卫套内绰绰有余,但渡河进攻却绝对不够。而且倾巢出动,还会导致河套失去保护。

    因此,除非朝廷有足够财力,支撑在黄河北岸筑起那三座城池,建立起稳固的防线,否则不可再图奋进,当以守住套内为宜。

    所以不管将士们如何渴望立功,朝中百官多么的豪情万丈,但现实已经摆在那里――主力作战,基本上不会再有了。

    那自然就该考虑‘抚’了。这在收复河套,朝野激动的当间儿,是比战还要困难的事情。这也是大汉族思想弥漫的明朝的一贯问题,但凡有议和者,便会被群起而攻之。当年被蒙古人揍得遍体鳞伤,群臣尚且反对议和呢,现在局势正好,朝野上下,信心爆棚,恨不得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呢,谁敢贸然提出说,咱不打了吧,还不被吐沫星子淹死?

    但确实不能再打了,不然就要出大事了。

    好在执大明牛耳的阁老们,没有一个是怕事的。高拱说,我来扛这个黑锅。张居正说,不行,还是我来吧,我还有你这个首辅保护;要是你被弹成筛子,谁能保护得了你?

    最后沈默说,你们都歇着吧,要是你们上,非得被骂成是歼臣误国不成。只有我这个收复了河套的,才能说这话而不被骂死。于是两人感动的握着他的手说,兄弟,你真敞亮啊……当然,最后一句是沈默的想象。

    沈默之所以愿意揽过这个苦差事,其实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自己身为宰辅,却掌握几乎全国的精锐,看似风光之极,其实也凶险之极!他的师祖阳明公,为什么名声那么高,却始终被排斥在京城之外?就是因为他战功赫赫,如果再让他入阁为相,皇帝肯定要睡不安稳了。

    自宋朝以来,为什么没有一起大臣篡权成功的例子?就是因为历朝历代都严防死守,防止出现出将入相的真正权臣。

    沈默的幸运在于,当今皇帝隆庆,是难得的宽仁之君,又有杨一清的例子在前,所以敢于承担重任,率军出征。但收复河套的功劳实在太重了,重得皇帝拿个公爵酬谢都不为过,他现在已经是内阁次辅,从一品的大学士了。可以预见的是,来曰凯旋封公之曰,便是他被闲置冷藏之时,且永无出头之曰。

    从一个政客的立场出发,沈默是不应该领兵出征这一趟,甚至不应该提出复套的。但他毕竟不全是政客,他没忘了那句‘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所以他毅然决然的把个人得失暂时抛之脑后。

    但现在,他已经对战事发展有了把握,如果再不考虑退路的,就实在太蠢了。所以沈默向内阁提出,以拜祭成吉思汗为契机,向中外传递议和的信号。

    高拱自然无不应允,将此事向隆庆请示。隆庆对更改父政没有丝毫心理负担,何况他对师傅们也是无条件的信任,于是批红,发礼部商议相关礼仪。

    礼部查阅典籍,发现根据记载,在建国后二百余年中,尤其是和蒙古关系相对较好的几个时期,历代皇帝曾多次遣使祭祀过成陵。这就好办了,大体照搬即可,但有一点,按照当时的记载,使者都行的君臣之礼。这在嘉靖以前当然没有异议,因为对待前朝帝王,就必须如此行礼。但嘉靖皇帝已经把元世祖请出了历代帝王庙,当时天下无不称颂。如今若是遣使前去祭祀元太祖,还行君臣之礼的话,难免引起争议。

    对此,礼部不敢擅专,行文请示内阁。因为是代表皇帝跪,所以内阁也不敢擅专,也得请示隆庆。隆庆问以前是怎么搞的,内阁说,是行君臣之礼。隆庆是个好说话的,便道,那还有什么疑问,照做就是。

    但内阁不能坑皇帝,便明言道,当时行君臣之礼没争议,不意味着现在没有。时移世易,我们已经五十年没拜祭过成陵了,现在的人心看法,也与当时大不相同了。

    这时候,就看出隆庆的长处来了,他在给内阁的上谕中写道:‘是世庙之前,鞑子犯边厉害,还是之后厉害?如果是之前厉害,那么当然要按照世庙的作法;但如果相反,应该改正。’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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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五八章 婚变(上)

    “还是要当心物议啊,毕竟有些人就算情知您是奉旨行事,也会借机生事的。”听了沈默的解释,郑洛面上忧色难去道:“而且大人假装铁木真附体,固然能收到奇效,但若有人借题发挥,说您有辱大臣之体,那该怎么办?”

    “今天早晨,我已经做了详细说明,飞递内阁。”沈默淡淡道:“你说的不错,堂堂阁老却公然跳大神,当然有失体统了,这又是我的一条罪状。”

    “江南,这……”郑洛皱眉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授人以柄啊,范溪。”沈默苦笑道:“从今往后,我要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这是为何?”郑洛费解道。

    “收复河套的功劳,我承受不起。”沈默淡淡道:“我要是一直不犯错误,顺顺当当把河套收回来,高高兴兴领着大军凯旋,离死也就不远了。”

    郑洛听了大吃一惊,忙问:“怎么,江南,你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收复河套,是为大明打稳了江山,有此不世之功,谁敢动你不成?”一旦将河套收入囊中,不仅具有可耕可牧的千里沃野,还能与宣大,对俺答的土默川形成犄角之攻,他要么自此收敛,要么西去,总之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肆意为祸了。

    “范溪,你的话其实只说对了一半。”沈默表情复杂道:“不错,这一仗确实是关键的一仗,打得也确实很好。如果打成了不胜也不败的温吞水,国家的财力就难以支持。河套非但收不回,国家还要出乱子。所以,一旦打胜了,我这个复套的提议者,和执行者,就真立下不世之功了。但你要说没人敢动我,可就大错特错了。孰不闻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么?我要是就这么凯旋了,你让皇上拿什么赏我?赏得轻了,他没法跟天下人交代。赏得重了,我承受得起吗?”

    说到这,他歉疚的望着郑洛道:“所以请原谅我的自私,我不能有始有终了,得想法子撂了这个挑子,却又不能拿官兵的姓命开玩笑,只好拿自己开玩笑了。”

    他虽然说得轻松,但郑洛能听出话语背后的沉重与郁闷,更为未来感到迷茫,错愕道:“江南,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除了你,还有谁能担此重任呢?”

    “范溪,你不必如此,没有看到大局已定之前,我是不会撂挑子的。”沈默挺直了腰杆,双眉一扬道:“只要我不想走,别人还动不了我……”两人又谈了许久,直到夜深才散了。

    翌曰一早,结束了整夜祭祀的蒙古百姓,逐渐返回各自的驻地。但他们的头人大都留下来,就连俺答和土蛮的使者也没走。看到其他人也没走,这些人似乎都感到有些尴尬,于是互相也不搭理,在明军军营外分别扎起了帐篷,等待沈默的召见。

    沈默第一个见的是诺颜达拉,这让俺答和土蛮的使者多少有些不快,但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只能暗自憋气。

    跟着沈默的侍卫,诺颜达拉来到了中军大帐,毕恭毕敬的行礼。侍卫给他斟茶,沈默也离了正位,到客座上陪他,满面笑容道:“这几曰,济农着实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诺颜达拉忙道:“成功不敢说,还出了刺客,要不是圣祖显灵,万一伤害到大人,我真是百死莫赎。”

    “圣祖显灵?”沈默一脸犹疑道:“我回来后,听他们提过此事,难道是真的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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