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继光的决定与王崇古不谋而合,在得到俺答被俘的消息后,王崇古在第一时间便下达命令,将分散在各处的文武官员,商人工匠、乃至各归附部落的蒙古人,一律迁往复套堡,暂至长城以内躲避。限期五曰必须撤离,逾期未撤者,主管官员撤职,各部落也将遭到严惩……与官府签署的各项协议作废!
随着总督大人的一声令下,河套草原上的几十万蒙汉百姓行动起来,人口、牲畜、财产,经由水陆两路向南撤离……其实王崇古多虑了,对蒙古人最了解的,永远是蒙古人,这些内附的蒙人深知,土默特的大金政权,必然发动最惨烈的报复,一血大汗被擒之耻,这是事关政权稳固的头等大事,俺答的儿子们肯定会齐心协力,捍卫汗廷的威严!
所以一听说俺答被俘,诺颜达拉和拜桑等人,就开始积极准备南迁,谁也不敢停留……与此同时,王崇古则亲帅一万骑兵,增援东胜城,摆出一副要决战于河套的架势。但私底下,他严令自己的将军,不管蒙古人如何挑衅,不得擅自出战……只是一味的砺兵秣马,做好长期相持的准备。
王崇古是一名卓越的军事家和政治家,只是长久以来,没有合适的战场供他发挥。收复河套之战,他的光芒又被上司所掩盖。但现在,他得到了独当一面的机会,其远见卓识和敏锐的判断能力,终于有了用武之地,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当王崇古下达这一系列命令时,他麾下的将领们是不服的……他们自入套以来连战连捷,早不把蒙古人放在眼里,现在又俘获了罪魁祸首俺答,正应当趁机横扫,把库库和屯也一并端了。
但一直负责军需的王崇古,知道己方还没有能力过河出击,而且蒙古人将持哀兵之态前来,必然心急求战,这时用坚壁清野的方法,避其锋芒,才能使己方的损失最小,不战而胜。
局势的发展,证明王崇古的决策是正确的。且说马芳攻击库库和屯只是虚晃一枪,他的部下都是骑兵,怎能攻击城高墙厚的库库和屯呢?按照沈默的指使,他的目的地是板升,每至一个村落,便会宣读朝廷的赦免令,并公告优录板升降人的政策……准许他们迁往河套居住,无论是务农、畜牧、经商、还是进工场做工,都会给予相当的优惠。
宣读完了之后,马芳便放火烧村,强行挟降民南归。他就这样大喇喇的,在土默特部眼皮底下挖人,那些平素耀武扬威的蒙古人却连屁都不放一声,叫马芳用了六天时间,摧毁了三十多个村落,强行迁回四万多降人。
马芳的捣巢行动之所以如此顺利,一方面是马王爷的凶名太炽,另一方面,则是人家顾不上他,大金政权所辖的土默特部、兀慎部、奇拉古特部、兀良哈部等大小十几个部落,联合出兵十几万,渡过黄河,出兵河套……什么事都习惯用武力解决的蒙古人,对谈判之类的并不在行,他们的思维很直接,既然自己的老大成了敌人的俘虏,那我们也来抓些俘虏。只要抓到的人质分量够重,或者数量够多,就能和明军去交换,如果不答应,就撕票,再抓,再交换,如此往复,总有逼得对方就范的一天……在此等战略思想的指导下,大军旋即包围了东胜城,不断在城下挑衅滋事,但王崇古亲自压着复套军,打定主意,绝不出头。
见明军当起了缩头乌龟,而且王八壳子着实令人生畏……在优秀的土木工程师戚继光的主持下,复套军用了八个月的时间,非但将倒塌的城墙重新修好,还在原先的基础上加固,设立了立体防御工事,就连护城河都比原先宽一倍,让蒙古人根本兴不起工程的念头。
几个台吉只好派出部队到处扫荡,却发现鄂尔多斯草原上,已经空无一人了。这下要了命了……蒙古人出征只带十几天的干粮,后续补给向来靠‘打谷草’,也就是抢劫所得,现在没人可抢,他们也不能餐风饮露,就这么折腾了十几天,把带的粮食吃光了,只能解除了围城,退回河北去了……见蒙古人果然如所料退兵,王崇古却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知道,对方不会就此罢休,八成会转攻宣大,宣府大同不像西三边,现在有河套作为战略缓冲地,蒙古人轻易不敢入寇。宣府到大同那绵长的边界线,不可能处处固若金汤,总能让蒙古人找到漏洞。一旦被他们越过长城,到内地搞风搅雨,甚至逼近京畿,皇城震动……确切的说,是那些满脑子‘大明尊严不可侵犯’的清流言官震动,然后一起逼着朝廷杀了俺答,以捍卫朝廷的尊严。以过往的经验看,这几乎是一定的。
但那样的话,汉蒙真要势不两立,更跟沈阁老临走前定下的策略大相径庭……按照沈默的定计,他应该始终一手甜枣、一手大棒对待蒙古人,主动归附者予以厚待,凶顽不化者坚决打击。具体是长期利用羊毛生意的丰厚利润,使蒙古人对中原产生依赖,继而使其内部产生分化,最终目的是支持内附的蒙古族,占据不肯归附部落的牧场,将那些始终不肯归附的部落,向西向北驱逐,彻底赶到大漠去。
这是一个宏大的计划,必然耗时长久,不是一任总督能完成的,但不管谁任总督,都必须掌握好火候――要像温水煮青蛙一样,尽量缓和,如春风化雨般完成布局,才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成功。
如果让那些京城的大人们杀掉俺答,这个仇就大了。蒙古人最重恩怨,他的儿子们这辈子都要报仇,要是没报完的话,孙子辈还得继续报。但如何处理这位大金国主,又不是王崇古能决定的,他得等着燕京、等着内阁的决断。等待十分煎熬,让王崇古茶饭不思,他突然想到十几年前,有一个人的处境和自己竟如此相似。
那就是东南总督胡宗宪,当年胡大帅设计软禁了倭寇头子王直,却被那帮花岗岩脑子的死硬派逼着押解进京,要拿王直的脑袋进献太庙。倘若真如此,那么倭寇将彻底失去约束,变得更加疯狂,更加分散,更加难以剿灭。最后逼得胡宗宪没有办法,只能串通毛海峰,暗中释放了王直……虽然当事人一直讳莫如深,但时任松江知府的王崇古,却敢肯定的说,的确是这么回事。只是他也知道,这是对大明、对东南最好的选择,所以愿意一直保持沉默,对胡宗宪无声的表达支持。
现在,同样的考验降临到自己头上,如果那些家伙依然要处死俺答的话,自己是不是也要像胡宗宪那样,偷偷放了他呢?显然是不可以的,因为两者的危害等级可谓判若云泥,自己会成为民族罪人的。可要是真杀死俺答,那九边大好的局势,又将变得扑朔迷离,不容乐观了。
事实证明,他比胡宗宪幸运太多,因为这个时代的朝政,是掌握在一群卓越的政治家手中的。接到王崇古的报告后,高拱第一时间召集内阁会议,很快统一了精神,对于这个俺答,应该本着奇货可居的精神,既不能杀,也不能放,给他个荣华富贵供养起来,这才是实现既定国策的正确方式。
当接到内阁的廷寄后,王崇古精神一振,他知道,自己要成为书写历史的人了。于是他准备派一名使者,前去库库和屯谈判。这个人必须精通蒙语,能随机应变,最重要的是,有足够的气场,能震慑住蒙古人,不过王崇古并不犯愁,因为沈默已经给他留了最好的谈判专家――兵部郎中、陕西参议鲍崇德。
接到总督大人的命令,鲍崇德便带着一小队亲兵出发了,一渡过黄河,就落在了蒙古人的手里。若不是亮明了身份,恐怕直接就被当成间谍咔嚓了。
知道他是明朝的使者,带来了俺答的近况,蒙古人不敢怠慢,很快把他送到库库和屯,然后他受到了几位台吉杀气腾腾的‘欢迎’。
“你知不知道,我已经下令,但凡入境的汉人,一律杀掉挖心!”打量着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人,黄台吉冷笑道。
“我知道。”死亡的威胁扑面而来,鲍崇德从容不迫地回答。
“那你知不知道,外面那口蒸锅,就是为你准备的?”黄台吉面色愈加狰狞道。
“我知道。”鲍崇德淡淡道。
“那你为什么还敢来?!”
“如果我不来,你爹就没命了……”鲍崇德还是淡淡道。作为沈默看好的人物,这位鲍参军自有过人之处,其最大的特点就是冷静……鲍崇德知道,虽然黄台吉摆出一副绝不谈判的架势,但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虽说他们父子感情不睦,一旦俺答挂了,他就能继位。可事实上,他绝对不敢置俺答的生死于不顾。
因为这座库库和屯城,和汗廷的近五万精兵,还没有效忠他,也绝不会效忠一个巴不得大汗去死的继承人。必须叫伊克哈屯那个老不死的满意,他才能顺顺当当的继承这份家业……可现在东西两面的明军都有名将坐镇,真让他带着兵去硬碰硬,逼明朝就范,他还真没有那本事。所以听说朝廷派使者来了,他也感到如释重负,可又不能转换的太快,所以才横眉竖眼,出言狠厉,希望表现出自己的强硬。
可惜鲍崇德不是吓大的,这位仁兄戍边多年,又在京城官场打过滚,要论玩阴谋手段,黄台吉给他提鞋都不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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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一章 无题(中)
见对方不吃他那一套,黄台吉也就就势变了脸色道:“我父汗现在哪里,近况如何?”
“他的近况很好,我们给他安排了最好的住处,还找了最好的大夫给他看病,你不用担心。”鲍崇德道:“不过他伤得很重,又加上长途颠簸,得休养一年半载才能复原。”
“你们何时才肯放回我父汗?”黄台吉终于问出了让他纠结不已的问题。
“放回来?怎么可能!几十年来,俺答汗侵掠边关、滋扰中原,对我大明百姓犯下了滔天罪行。”鲍崇德淡淡道:“朝廷更是将他定为头号要犯,人人得而诛之。”
“你们要是敢动我父汗一根汗毛,”黄台吉怒发冲冠道:“我定然血洗河套宣大,为父报仇!”
“台吉说这种话有意思吗?”鲍崇德却皮笑肉不笑道:“还以为现在是你们予取予求的年代?若你要乱来的话,那就把我杀了,然后率大军南下吧,倒要看看你能打得过马王爷,还是打得过戚大帅?”
这才是关键所在,黄台吉在这两位面前都吃过大亏,知道对上他们,就算父汗也没胜算,自己更是只有处处挨打的份儿……战场上打不过人家,如何嚣张的起来?“难道你就是为了来奚落我的?”他恨恨的盯着鲍崇德道:“送死也不是你这个死法。”
“本官当然不是来送死的,”鲍崇德这才正色道:“我是为了台吉而来。”
“我?”黄台吉眯眼道:“休想打什么鬼主意,我是不会上当的。”
“我只问一句,”鲍崇德淡淡道:“台吉是想只当一个部落酋长,还是像你父亲那样,成为全蒙古的王?”
“这还用说。”黄台吉道:“男人没有雄心,就像女人没有胸部那样可悲。”
“哈哈,说得好。”鲍崇德拊掌道:“那台吉不妨设想一下,如果照目前的事态发展,你有没有可能实现自己的雄心。”
“……”黄台吉默然无语。如果自己不能给父亲报仇,或者把父亲迎回来,是无法得到各部落的效忠的。无论是库库和屯的本部大军、还是那几个兄弟,亦或是奇拉古特、兀慎部……都不会买自己的账。纵使自己曰后称孤道寡,也只会沦为笑柄,实在可悲。正因为看到这一点,却又一筹莫展,他才会陷入焦躁,一见面就喊打喊杀。
“一旦你们四分五裂,各自为战了,”见他不说话,鲍崇德便继续道:“我大明便可各个击破,相信马芳李成梁们,会很乐意执行这种任务。”
“你把我说糊涂了。”黄台吉这才道:“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我说过,自己是为了台吉而来,”鲍崇德淡淡道:“当然要为你设身处地了。”
“……”黄台吉盯着他道:“不要兜圈子了,你们汉人那套惹人心烦,有屁快放、有话直说吧!”
“那好,”鲍崇德不以为意的笑笑道:“我就直说,我是给台吉指条明路来了。”
“什么明路?”黄台吉眯起眼道。
“请屏退左右。”鲍崇德神秘兮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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