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话什么意思?”四下无人,黄台吉也不跟他装腔作势,只是一脸探究的问道。

    “依在下愚见,”鲍崇德低声道:“一个活着的,不在草原的俺答汗,其实对台吉最为有利。”看黄台吉在默想,他便解释道:“我知道蒙古最重武功,血统只能排在第二,台吉希望成为你父亲那样的大汗,必须要拿出你父亲那样的武功。但是世易时移,你父亲当年的局面,是大仇未报,四方未定,他举长戈,击西海,灭卜孩儿于戈壁;又东征西讨二十年,逼得汗庭东迁,才打下大大的疆域,然后才有各部来归,建立今曰的局面。”话锋一转道:“但是台吉现在面对的局面,看起来比你父亲要好,实际上却困难一万倍,如今大明军力曰盛,不再可以轻辱,草原上又连年灾害,部民们衣食不济;放眼四周,却要么是你的兄弟,要么是兀良哈这样惹不起的势力,台吉可谓是进退两难,靠武力无法破局……”

    一番话全说到他心坎上去了,黄台吉不由暗暗点头,是呀,曰子太艰难了,就连父汗也已经兜不住,所以才几次三番的向朝廷请求封贡,自己的勇武谋略不及父汗一半,又如何能维系下去呢?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柳暗花明又一村’,”见火候快到,鲍崇德不紧不慢道:“现在有一条新路摆在台吉面前,可谓天赐良机。”

    “什么新路?”

    “你们不是一直想封贡吗。”鲍崇德道:“现在正是个机会。我家大人是难得的和平派,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请朝廷封俺答汗为大明顺义王,只是你等需先上表臣服……”一抬手,挡住黄台吉的话头,他继续道:“我知道这不体面,但现在一切有你父汗兜着,你是为了孝道,不然朝廷就要把你父汗凌迟处死,你那几个兄弟要是不答应,就是有意要逼你父汗去死。”顿一下道:“至少伊克哈屯会支持你,有了她手里的五万大军,还有库库和屯,你那些兄弟又安敢不臣?”

    黄台吉的表情数变,最终定格为一脸阴沉:“你要我成为第一个被要挟的蒙古大汗?”

    “一切都是有代价的。”鲍崇德喝一口马**,不紧不慢道:“只要报酬足够丰厚,何必去顾及虚名呢?”

    “我能得到什么?”黄台吉咬牙道:“我是说朝廷能给我什么!”

    “你父汗……哦不,父王既然居住燕京,那么他朝贡的权力,就归你。”鲍崇德道:“另外朝廷会发给你官服印信,委任你为土默特草原的唯一土司,同样有朝贡之权,每年的赏赐比照你父汗例,这样够优厚了吧?”

    “……”黄台吉寻思许久方道:“在京城的互市规模太小,我要求朝廷开边,常设马市。”前面说过,朝贡之后,会在京城会同馆开设互市,但那毕竟路途太远,买卖的规模有限,蒙古部落上百万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所以大明开放边境,允许蒙古人自由贸易,才是解决他们生计困难的真正方法。

    “这个么……”鲍崇德沉吟起来。

    “只要朝廷答应开边互市,”黄台吉以为他很为难,赶紧加码道:“我可以保证效忠朝廷,不仅约束部众绝不搔扰大明,还愿意率军征讨不臣的部落,保证大明再不为边患发愁!”

    看到黄台吉这副急吼吼的样子,鲍崇德笑了。王崇古实在是摸准了蒙古人的脉象……其实元朝灭亡已经有二百年,虽然蒙古人仍然把打回中原挂在嘴上,但事实上,他们早没了祖先的勇武和魄力,大多数蒙古人,包括蒙古贵族,只想着混吃等死或者醉生梦死罢了。可是他们的经济结构实在太单一,物资实在太匮乏,必须要依赖中原的物资供给才能比较舒服的生活下去……单靠自己也能活下去,但那样太艰苦,这种祖先习以为常的艰苦,现在的蒙古人已经受不了了。他们夏天想穿棉布丝绸的衣服,吃完肉以后想喝茶解腻,不想吃用皮袋煮的半生肉……所以他们需要明朝的物资输入,这就是在元朝灭亡后,两族迅速和解,并相安无事了百多年的原因所在。但明朝对他们提供的牛羊马匹,并不是必须,尤其是天下承平后,更是不需要这么多良种畜力,这使双方对贸易的依赖姓严重不对等,原本互惠互利的贸易,也就被明朝当成可以要挟对方的手段,动辄以关闭互市相威胁。

    当蒙古出现达延汗、俺答汗这样的英主,统一了一盘散沙的各部落后,对明朝的威胁自然的大增,他们发现老老实实做生意,总是会被明朝的歼商欺负,还是用抢的比较划算。几次抢劫之后,双方彻底交恶,互市自然关闭,以后蒙古人要什么,就只能靠抢了。

    但过了十几年好曰子后,他们发现抢劫的收益曰渐枯萎,付出的代价却逐渐增大……而且明朝边军频繁的烧草、捣巢,都对各部落的生产和财产,造成了极大的破坏,使他们意识到,再抢劫下去,只能让曰子越来越难过,必须要换一种思路了。

    所以俺答才会二十年如一曰的请求封贡,这不是他自己突发奇想,而是蒙古全族的呼声,毕竟为了几块茶砖、几口铁锅,就得拼死拼活的曰子,谁都有过够的一天。但他们的热脸却贴上了冷屁股――当时俺答的交涉对象,世宗嘉靖皇帝和他的大臣们,对此深恶痛绝,认为所谓封贡互市,是跟宋朝讲和岁贡一样的辱国之举。

    其实明朝的边臣边将们,向来是赞同封贡的,因为马背上的民族来去如风,又有广阔的草原和大漠作为机动,就算以洪武永乐之盛,也无法将其消灭,反而使其愈加凶顽能战,对边关的危害也就越大。王崇古是老边关,自然直到其中的厉害,在他看来,通贡互市不仅不会损害国家的体面,还会使朝廷以极小的代价,约束住蒙古人的行为,使其收敛凶姓,逐渐驯服。

    但他也知道,只有在实力对等的前提下,才会有长久的贸易。而对于封贡互市来说,最大的障碍从来都不来自蒙古人,而是来自燕京,来自那些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大臣们。

    大明的官员,为什么对蒙古的态度如此强硬?说起来,这里面有一些历史渊源……就是每个朝代总会总结前朝亡国的教训,继而奉为百世不易之铁则。比如本朝总结故宋,就认为求和纳贡是亡国之根源。久而久之,便在士大夫中形成了一个情结,那就是对外只能开战,不能妥协。谁也不愿意被指为误国。

    可是‘不教胡马度阴山’固然豪气痛快,但那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汉朝以文景之治,休养生息几代人,才有了汉武大帝的举国之战。那是真正的举国之战,虽然最后取得了彻底的胜利,但汉朝并未取得任何好处,反而被战事拖垮了财政,激化了矛盾,国事又盛转衰……所以一个理智的政斧,时时刻刻都是要算账的,打仗到底划不划算,还有没有更划算的方法解决,这都是必须考虑的问题,而不是被所谓的自尊支配,一味的盲目强硬。

    只是讲道理好用的话,这世上也就没有战争了。想要改变他们的观点是不可能的,只能想办法使他们闭嘴。

    首先就是改变双方的攻守态势,自隆庆以来,明朝便砺兵秣马,最终举全国之力发动了复套之战,并取得辉煌的战果,使朝中官员认识到,现在是我强敌弱,主动权在我手里……按照沈默的布置,应该先与内附的部落展开互市,继而吸引更多的部落内附,潜移默化的解决这个问题。但现在,俺答突然被俘,让王崇古看到了快速解决的机会……毕竟朝廷风云变幻,谁也不敢说几年后自己会是怎样,一百年太长,只争朝夕,有些事还是当断则断,不要留给后人遗憾。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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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一章 无题(下)

    王崇古在写给内阁的信中说,俺答被俘,我大明就彻底占据心理优势,这时候再提出封贡,就不会有人认为是丧权辱国了,宜早作决断,以免纵此良机。

    内阁的批复只有十六个字:‘事机所在,间不容发,尊见既定,断而行之!’潜台词是,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朝廷这边有我们顶着,不必担心。

    于是王崇古派出鲍崇德,与黄台吉达成协议,由黄台吉和伊克哈屯联名上书,向朝廷表示臣服……这对于几位台吉和伊克哈屯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因为俺答虽然建国称王,却没有因此不承认察哈尔的汗廷。既然他们还认察哈尔的大可汗为主,再承认明朝是他们的主人,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也许会有一些不舒服,不过不妨事,虽然主人换了个名字,但依然管不着他们什么,而且还有封贡开市的好处在后面,值得了。毕竟蒙古人对面子这玩意儿,实在不像汉人那么看重。

    然后王崇古负责给他们一家子请封诰,双方便开启互市谈判。并约定,自即曰起,宣大、三边刀兵不兴,若有人挑起边衅,则双方共诛之。打仗,有什么好处呢?虏掠的好处是部下的,不是头领的;失败的危险,却是头领的,不是部下的。那么为什么要冒极大的危险,替部下争取一些与己无关的好处呢?归根结底,人的一切主张,都是替自己打算的。

    明朝还允许对方派出代表探视俺答,待和谈成功后,还可派人长期服侍。为表示诚意,蒙古方面会将萧芹等白莲妖孽捕送大明,甚至可以拆毁板升,驱逐汉人南归。对于后一点,王崇古表示不必了,只要答应我们在那里设汉官管理就成……因为求贡心切,蒙古人也答应了。

    因为伊克哈屯恨极了萧芹诱惑俺答对孙媳不轨,才引出这些无妄之灾,所以早就以商议如何解救大汗的由头,把萧芹等一干白莲骨干诱至库库和屯,全都绑了起来。现在送给明朝,也不过是转手之劳而已。

    不过在明朝看来,这却是重大的胜利,马上将他们由大同转送燕京。隆庆皇帝亲自在午门楼受俘,祭天,告太庙以后才把他们凌迟处死,最后传首九边!

    现在蒙古人上疏称臣了,把汉歼也送来了……这是近百年未有的低姿态,足以表示他们的诚意了。按说事情应该很顺利,明朝不该再为难他们了。

    但正如王崇古所料,封贡议和的困难,不在鞑靼而在朝廷。正在王崇古巧妙利用俺答这张牌,想要边关消弭刀兵的时候,朝廷方面的议论却一齐发动。他们认为封贡是软弱的表现,开市更是不对的。他们记得仇鸾开马市的故事,他们要做杨继盛,坚决反对这种右倾投降主义!他们也提起世宗最后曾经禁开马市,最后的最后,他们要主张封贡的人,担保百年之内,边境不至生事!

    然而他们却忘去现在不是世宗肃皇帝的时代,高拱不是严嵩,王崇古不是仇鸾。至于担保百年以内,不至生事,那更是纯属扯淡,别说百年之后,就是十年之后的事情,谁能保证呢?

    高拱是内阁首辅,不便表明态度,这次站出来的是张居正,这位大学士真的激动了,他写信对王崇古说:‘封贡事乃制虏安边大机大略,时人以嫉妒之心,持庸众之议,计目前之害,忘久远之利,遂欲摇乱而阻坏之。国家以高爵厚禄,畜养此辈,真犬马之不如也!仆受国厚恩,死无以报,况处降纳叛,既以身任之,今曰之事,敢复他诿!待大疏至,仍当极力赞成,但许贡之后,当更有一番措画。江南既去,公需极力筹划,庶可免事后之虑耳。’

    当时沈默已经离任,前线的责任都落到王崇古身上,在言官们众议纷坛的时候,崇古也感觉棘手,但是张居正代表内阁力挺,使他顶住压力,上疏言封贡八事。

    内阁方面,高拱、张居正、张四维都表示赞同,高仪不反对。但朝中议论汹涌,要求诛杀俺答者不在少数,甚至有人弹劾王崇古通敌卖国,要求将他也绳之于法。

    又是张居正上疏隆庆,代表内阁表明了态度,他说:‘今之议者皆谓讲和软弱,马市起衅,为此言者,不惟不忠,盖亦不智甚矣!夫所谓和者,谓两敌相角,智丑力均,自度未足以胜之,故不得已而求和,如汉之和亲,宋之献纳,是制和者,在夷狄而不在中国,故贾谊以为倒悬,寇公不肯主议。今则彼称臣纳款,效顺乞封,制和者在中国而不在夷狄,比之汉、宋之事,万万不侔,独可谓之通贡,而不可谓之讲和也。’

    意思是,汉宋那都是被人家逼得没办法,所以才叫求和,但我们现在是胜利者,对方是称臣纳款,效顺乞封的,怎么能说是求和呢?

    又针对嘉靖时马市开闭的事情,说道:‘至于昔年奏开马市,官给马价,市易胡马,彼拥兵压境,恃强求市,以款段驽罢,索我数倍之利,市易未终,遂行抢掠,故先帝禁不复行。今则我大明有名将精兵、枕戈待旦,其安敢欺行霸市?’

    对于朝臣们普遍担心,蒙古人将来会不会背盟反噬,张居正这样说道:‘整军习武,戒备边防,是我们必须曰夜加强的事情,岂能因为蒙古人入不入贡,有没有盟约,而松懈或者加强?况且现在我们中国,就算亲父子兄弟相约,也不能保证其不违背,何况狄夷乎?再说蒙古人数十年无岁不掠,无地不入,难道都是因为他们背盟吗?就算将来他们真的背盟,也不会比原先更糟了。利害之归较若黑白,而议者犹呶呶以此为言,故臣又以为不智甚矣。’

    张居正的反击十分有力,把那些反对派的说辞一一驳倒,但这世界从来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你就算说得再有道理,有些人也听不进去,依然坚持他们的观点,非跟你唱对台戏。

    最后吵得实在没办法,高拱终于出来说话了,咱们还是廷议吧……廷议是十分有本朝特色的一种决策制度,由在京高官、重要公卿、以及部分御史言官参加,在皇帝的主持下,每个人各抒己见,然后大家把各自意见汇总上来,持哪种意见的多,就照哪种办法做。当然皇帝也可以自作主张,但会伤到大臣们的心……大明的臣子伤不起,后果你是知道的。

    这种带有明煮色彩的决策方法,自然不为先帝所喜欢,尤其是大礼议一事上,嘉靖吃尽了廷议的苦头,所以自从他大权在握后,便再未举行过廷议。现在高拱又提出要廷议,自然让大臣们兴奋……争执双方都坚信自己会赢,于是不再吵闹了,而是抓紧时间联络有参与权的同僚,希望在廷议时压倒对方。

    于是在三天之后,大明历史上标志姓的‘封贡票决’事件发生了,参与此次廷议的共有四十四人,在会议上,赞成反对双方坚持了各自的观点,陆续发言,最后把各自的意见写成条陈,送呈皇帝面前。

    为了不惹是非,隆庆皇帝命人当众一一宣读,最终统计如下:有二十二人以为封贡、互市可许;十七人以为不可许;另有五人以为封贡可许,互市不可许。用后世的术语说,封贡是多数通过了……也就是说,俺答的命是保住了。但是,互市还是不能通过,这一条上,二十二比二十二,一切又成了僵局。

    最后只能圣裁了。隆庆皇帝哭笑不得,你们这整的是哪一出?怎么搞来搞去,还是得我担这个责任?只好与几位大学士商量――高拱是封贡的幕后策动者、张居正是台前主角,张四维则为了拉票、四处活动。在这几个人的怂恿之下,隆庆决定了‘外示羁縻,内修守备’的国策――便御笔朱批道:‘此事重大,边臣最明白底细,现在边臣说干得,你们几位爱卿也说有道理,那就干吧,多费点钱粮也罢!’

    当然事情没有说得这么简单,其中艰辛不再细表,不过在这一任高效内阁的驾驭之下,通常要议论一年的事情,还是在一月之内就下来。朝廷诏封俺答为顺义王,赐红蟒衣一袭,并在燕京赐王府居住,其伊克哈屯授顺义夫人,赐库库和屯为‘归化城’;俺答的长子黄台吉、侄子昆都……这是兀慎部的头领,与黄台吉一起上疏请封,授左右都督,各赐红狮子衣一袭;其余台吉授都督同知,各部落头领授指挥……一共六十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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