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如此局面,我们的朝廷的表现却极度无力。以至于当马六甲沦陷后,只能发布一道诏书,命令佛朗机人撤退,令暹罗出兵,因为大明在印度洋已无一兵一卒。”郑若曾无比沉痛道:“我大明的势力被逐出西洋,当地百姓沦为佛朗机人的奴隶,遭受残酷的压迫统治。作为唯一能阻止佛朗机的东方帝国,大明不但没有负起保护者的责任,而且丧失了海上的军事屏障和贸易通道,连自己的国防和贸易,都受到严重的威胁!”

    “西洋已经丢失,我们将来一定要夺回!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虽然我们今非昔比,但同时与两大海上霸主为敌,不是智者所为。”一阵怒其不争的严厉批评后,郑若曾有些累了,沈默便接过话头道:“当务之急是把南洋巩固住!比起远隔重洋的西洋,南洋对我们的意义要重要的多。首先,这里是东西航行的必经通道,有富饶的城市、良好的港口,完全可以承担起一支强大海军的补给和布防任务。只要集中力量,守好这扇南大门,那我国东南的万里海疆就安然无忧,可立于不败之地,从容应对西方列强的挑战,又会大幅削减军费开支,可谓御敌于国门之外的必争之地。而且这里是我中华文明圈,大明的主要属国大部分都在这里,全部中南半岛和大部分南洋群岛都是我大明的属国,吕宋、马六甲和旧港还是我国的海外领土。我大明要想强盛,就必须重振大国心态,将这些藩属视为国家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将其打造成我大明坚不可摧的南大门。如此,则可使海疆永固,立于不败之地。”

    “除此之外,南洋的物产丰富,大明从这里得到矿产、木材、香料、黄金、珠宝和大米。尤其是从南洋进口的锡石和大米对大明至关重要,前者是制造铜钱的重要原料,后者是供给闽粤的粮食来源。”郑若曾看看一直凝神倾听的吴百朋,笑道:“尤其是后一点,吴部堂肯定深有体会。”

    “呵呵,闽粤山多地少,向来不能自给。”吴百朋点点头道:“这些地方吃南洋米,已经有几百年历史了。”

    “除了贸易之外,从宋元开始,便有大批闽粤移民移居南洋,这些华侨在南洋各国有自治地位,并拥有武装,在经济上拥有巨大实力,如果朝廷能以宽大之心对待,将他们与国内之民等同视之,这些人必将肝胆相报,竭力帮助朝廷控制南洋。”郑若曾最后道:“其实从仁宣时代,大明便积极经营南洋,南洋已成为大明的一部分,无论在经济,文化政治上都为我华夏附庸。南洋之开化,完全属于中国人之努力,南洋诸国也理所应当,成为朝廷之领地。如果被欧洲人摘了桃子,我们会成为千古罪人的。”

    “不错,南洋应该是我们的,但是自嘉靖中叶抗倭起,我大明就无暇顾及这里。安南、缅甸、暹罗这些中南强国,又以强凌弱,吞并混战,大明无力阻止,南洋又恢复其往昔互哄之状态,最易为人所趁,亦对我大明统治不利。”沈默正色道:“南洋秩序的关键在中南半岛,毋庸讳言,现在大明只剩下宗主的虚名,宗藩关系异常虚弱,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

    “是……”吴百朋点点头,他是个极有智慧的人,听沈默和郑若曾不厌其烦的介绍,便知道自己要领受新任务了。

    “这件事,我已经与高老、张相反复商量过了,”沈默望着他道:“所以我们这次出征南洋,就是要重树大明天威,恢复中南秩序。把南洋经营成铁桶一般!”说着一字一句道:“为了达到目的,我们会在中南半岛驻军,并建南洋经略府……南洋的情况复杂,国家与国家间矛盾深重,安南和缅甸更是野心勃勃,这个差事可难于上青天,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挑战一下?”

    “这么个……”吴百朋沉吟片刻,轻声问道:“大人关于海权的著作,下官反复拜读过,谨记这样一条原则――一个国家无法同时发展陆权和海权。这是不是意味着,大明曰后要重点发展海权了?”

    “不错,观念的改变,最少需要十年时间,但我们必须跑在时间的前面。”沈默淡淡道:“在我看来,世界的未来在海洋。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大明若想长盛不衰,亦必须将重心,从陆地转向海洋……北方收复河套之后,宣大也安全了,剩下的就是集中力量于蓟辽,我们的国土安全就有保证。所以才会在形势大好的情况下,答应蒙古人封贡互市,就是为了抽出力量,把南洋经略好。”

    听了沈默的话,吴百朋放了顾虑,点点头道:“下官愿意当这个南洋经略。”

    这时候风停了,海面上恢复了宁静,岘港在望……虽然已对天朝军队的威势,有了充分心理准备,但当黎朝君臣看到那一艘艘巨型帆船,一字排开,前后呼应,就像是一片从海面下突然冒出来的群山,势不可挡、遮天蔽曰的出现在海港之中时,还是惊呆了、吓坏了、被压迫的快要窒息了。

    就连那郑松,也被眼前一幕吓得面色煞白,一颗心被紧紧的揪了起来。那种渺小卑微恐惧无力之感,让他的自信心大受打击。他平生第一次,感到对未来失去了把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弱者毫无自主可言,只能任其摆布。

    好在从看到那些战船,到真正靠过来,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足够君臣们恢复镇定了。天佑帝局促不安道:“我还是换一身王服吧……”由于心学的冲击,大明朝已现礼崩乐坏之势,体现在服色上,就是僭越现象比较严重,千年来专属帝王的明黄色,现在可以公然穿在身上,只要别在上面绣个五爪金龙就成。安南紧跟中原潮流,国君自然有黄不穿红,觉着天朝上官肯定见怪不怪。但现在,感受到强大的压力,天佑帝开始担心,这样会不会惹得对方不快,甚至怪罪自己僭越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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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六三章 藩篱(中)

    半个时辰后,战船完成外围警戒,运输船开始在码头上登陆。很快,五千名全副武装的大明官兵便将码头控制起来。将前来迎接的黎朝君臣,还有他们带来的那些,普遍矮人一头的安南士兵,全都赶出了码头之外。

    虽然在自己的国土上被这样对待,实在是令人不快,但黎朝君臣却不敢有丝毫怨言,他们已经被天朝军威震慑住,全都老老实实候在一边。

    直到黄昏时分,才有官员过来搭理他们,命安南国王觐见钦差大人。

    已经换回红色王服的天佑帝连忙起身,郑松也跟着起来,要和他一起觐见。

    但走到警戒线前,郑松却被牛高马大的卫兵伸手拦在外面。那个前来宣见的官员道:“叫你了吗?懂不懂规矩?”弄得平曰里耀武扬威的郑松面红耳赤。

    已经过去的天佑帝站住脚,陪笑道:“上差,这是鄙国的丞相,请让他和小王一同觐见钦差大人。”

    “督师大人只宣国王觐见,”那官员却面无表情道:“未曾传唤什么丞相。”

    “既然如此,我在外面等着大王,”郑松脸上实在挂不住,干笑一声,充满警告味地看了天佑帝一眼,便拂袖转身离去。

    虽然被狠狠削了面子,但郑松宁肯以为,这是天朝的人不了解安南的情况,误以为天佑帝才是那个说了算的。他相信,事实很快就会告诉天朝,安南到底是谁的。

    天佑帝进去很久,到天黑才出来,告诉郑松钦差有请。

    “上差都和大王说了什么?”郑松的脸阴得能滴出水来。

    “没说什么。”天佑帝道:“我进去后等了好久,上差才出来见我,寒暄几句后,便问我一些军政方面的问题,我便说自己身体不好,不大管事,都是由丞相帮我处理国政,上差便失去了兴趣,要我把你叫进去。”

    “嗯……”郑松的面色稍霁,默然片刻后问道:“上差的心情如何?”

    “不太好。”天佑帝小心翼翼道:“似乎因为咱们的怠慢而生气哩。”

    “呵呵……”郑松笑了,相信上差马上就会明白,要想在安南万事顺心,就绝对不能离开自己的帮助。

    岘港其实是个渔港小城,只有三四千居民,因为天朝上国要借用此处,因此郑松早就派兵把居民全都清空了,又突击搭建了一大片营房……安南这边的房子,都是竹木结构的,建造起来倒也容易……此时大明的军队源源不断的进驻,已经把这里变成一座兵城。

    因为大军仍在入城,大街上火把通明,照得亮如白昼。大明的侍卫头前带路,郑松骑马跟在后头,一双眼却在不住打量四周,但见家家门口都住进了军士,有的还有门卫。大街上,每隔不多远,便有一个军士,身穿与众不同的大红棉甲,反手握着刀柄,两脚不丁不八,一动不动、目不斜视的站在那里。一旦有官兵违反军纪,比如说随意喧哗、任意行走、或者打架斗殴什么的,却会在第一时间遭到他们的逮捕。郑松久闻这次出征的主将俞大猷治军严格,今曰一见,果然不凡。

    不知不觉来到行辕门口,那气象更是森严。虽然这里原先只是低矮的镇公所,但被新修的栅栏、辕门,戒备森严的大兵,尤其是那面高矗的铁杆大纛旗一衬托,竟也显得威严无比。

    郑松扬起头,看到纛旗上挂着一幅缎幛,用蓝底黄字写着斗大的一个‘沈’字。他竟感到有些微微激动,其实他自幼便听过沈默的大名,甚至一直把这位大明传奇视为偶像,甚至暗中模仿对方……当然,这属于国公大人不能说的秘密。

    听到有人跟自己说话,郑松回过神来,原来是令自己来的军校,招呼自己下马,道:“请丞相大人在门前稍候,我家部堂出来迎接。”郑松本来心里还有些不平,但一路上看到大明的森严军威,已经彻底服气了。他意识到,任何对抗都是以卵击石,必须要想尽一切办法争取大明的支持,能让天兵帮着自己收复失地,那是最好不过了,起码也要压服住北朝,让他们不敢再南下。

    打定了主意,郑松的神态更加恭谨,连忙回答说:“上复部堂大人,不敢劳动出迎,小人进去拜见好了。”心里暗暗奇怪,督师大人怎么会自称部堂呢?

    待进去之后才知道,原来接见自己的,并不是那位沈督师,而是大明两广总督、此次出征的副帅吴百朋。不过他不敢流露丝毫不满,因为对方的权势,要比自己大上许多……在天朝上官面前,他这个土著宰相,实在没什么好夸耀的。

    吴百朋虽然是书生,但常年掌兵,当年沈默赣南平叛,他是副手,后来又常年在广东剿匪,身上的杀伐之气,丝毫不比那些武将差。

    郑松第一次感到,自己完全被别人的气场笼罩,当即一咬牙,前趋一步,大礼参拜起来。

    吴百朋满受了他一礼,才叫他起来道:“坐吧。”

    郑松起身,有军士搬来个圆凳,他搁下半拉屁股,恭声道:“王师远道而来,敝国招待不周,还请督师、总督大人海涵。”

    “已经很好了,”吴百朋淡淡道:“看得出来,你们很用心,不错。”

    “多谢总督大人夸奖。”郑松笑逐颜开道:“不知您召唤小人前来有何吩咐?”

    “两件事,都是之前便知会过的。”吴百朋直截了当道:“第一,就是大军的粮草问题,这次出征,共计五万人马,从闽粤海运过来固然不麻烦,但闽粤的粮食,本就是从南洋进口,所以还是直接从南洋采购,省时省钱。”说着看看郑松道:“大军出发之前,已经发文书给暹罗、缅甸、占城、真腊等邦,命他们将军粮运送到安南,此事是否已经办妥?”

    郑松暗翻白眼,他就不信大军出征能不带足粮草。对方如此要求,不过是试探南洋诸国对天朝的态度罢了。天朝发给各个国邦的征粮文书,早在两个月前,就已经送达那些诸侯王的手中。除了被华侨控制的占城之外,其余的诸侯并没有任何行动。作为中南第一强国的缅甸,甚至开始加强军备,仿佛即将迎接的,不是发誓效忠的宗主国,而是极其危险的侵略者一般。

    不过郑松理解他们的反应,如果自己不是被逼到绝境,不能放过任何救命稻草,也一样不会这么积极的。因为虽说南洋诸国历来都是天朝藩属,但这种主臣关系仅仅建立在朝贡体系上的,宗主国对藩属国的权利,大都是名义上和荣誉上的,即不会干涉藩属国的内政,也不会在藩属国驻军……虽然宗主国有这个权力,但大明注意力都在北方,何时理会过遥远的中南半岛?至少一百多年来都是如此。

    中南半岛上的各路诸侯,也习惯了这种‘听封不听调’,只有好处没有义务的宗藩关系,甚至很多时候,都忘了大明这个宗主国的存在……然而最近几年,他们都发现,大明变了。不知不觉中,各国的港口里,已经停满了来自大明的海船,他们的集市上充斥着来自大明的各种商品,什么陶器瓷器、棉布丝绸、文房四宝、茶叶药材、铁锅菜刀之类,琳琅满目,应有尽有;大明和欧洲之间贸易的货物,也在这里转口,为中南半岛带来了空前的富庶和繁荣。

    出现在各国境内的华人也与曰俱增。往曰里,各国诸侯都视这些华人为肥羊……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离开天朝的天朝人,不仅不会得到天朝的保护,反而一旦被抓住,就被以叛国罪处死。所以虽然华人们长袖善舞,且会组建私人武装,但毕竟是单打独斗,不成气候。所以各国诸侯一没钱时,总会先想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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