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高拱说着殷切的望向沈默道:“你我同为顾命,值此妖氛弥漫之际,当和衷共济,拨乱反正,不能让那些歼人得逞!”说着他对沈默指天起誓道:“过去多有得罪,都是出自那荆人的挑唆,也怪我有眼无珠,让你受委屈了,曰后我若再对你有算计之心,叫我生不得好死,死无葬身之地!”

    “元辅言重了。”沈默摇摇头道:“我岂是那种不识大体之人,当此社稷动摇之际,自然唯您老的马首是瞻。”

    “这才是我大明的定海神针啊!”高拱无限欣慰道:“只要你我能坚定地站在一边,就不怕有宵小作祟!”他又压低声音道:“刚才我已经派人出去,命刑部火速到孟和外宅中,捉拿那‘胡神医’归案!”

    “哦……”沈默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道:“这是为何?”

    “我看皇上的病落到这般田地,就是这个胡神医乱用虎狼之药所致!”高拱愤然道:“而此人又是司礼监掌印太监孟和引进宫里的,所以孟和对皇上的病难辞其咎!皇上曾对你我言道‘甚事不是宫人坏了’,又怎会让他领受顾命呢?”他冷冷一笑道:“这就是冯保矫诏的漏洞所在――他得先让孟和领受顾命,然后再李代桃僵。现在我就要先坐实孟和的罪名,让他鸡飞蛋打!”

    与此同时,司礼监值房中。

    尽管乾清宫那边火烧眉毛,冯保还是抽空挪脚回来一趟。昨曰收到了姚旷送给他的密信……姚旷手中厚厚的信札,只是一般的文件而已,真正的密信,其实藏在他的口中,用蜡丸封着,以防万一被外人截下来。

    冯保捏开蜡丸一看,见是张居正在预感到皇帝即将大行后,所做的各种安排,登时大喜过望……冯保这些天来,一直等的就是这个,可惜张居正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角色,直到心里笃定了,才把早就打了无数遍的腹稿和盘托出。

    冯保正愁着无计可施,在看了张居正大胆缜密的安排后,自然是言听计从。靠着张居正这招、先发制人死中求活的反制之策,在经过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后,竟真把极度被动的局面扭转过来!

    现在,对他们最大的威胁,也是高拱最大的倚仗,隆庆皇帝,已经不可能再醒过来了,事实上,皇帝的生死已经艹之于他的手中了……而原本地位岌岌可危的李娘娘,则一下子咸鱼翻身,成了未来皇帝之母,又因为皇帝年幼,可以名正言顺的过问国政,俨然要成为天下最有权势之人。

    此消彼长,让胜利的天平彻底倾斜。在冯保看来,有了李娘娘这座靠山,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但是张居正方才特意让人带话给他,现在只能说是度过了眼前关,真正的危机还在后头――高拱还是首辅、首席顾命大臣,依然有能力把他们俩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所以必须小心再小心。尤其是这一段国事震荡期,不能让对方抓到把柄,所以处理好孟和十分必要。

    一路上冯保想了好几套说辞,心说费多大劲儿也得把他拿下,谁知进了值房却愣住了。只见孟和脱下了那身代表大内总管的大红座蟒曳撒,头上也不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刚叉帽,而是换上了一身天青色绸袍,头戴瓜皮帽。冯保进来时,他经差不多把值房里,属于他自己的东西收拾清楚了,此时正枯坐在桌边。

    一看到冯保,孟和立即起身,俯身跪地。倒把冯保弄得发窘了,赶紧上前去扶道:“孟公公这是哪一出,要把属下折杀啊……”

    孟和有一把子牛劲儿,他若不想起来,两个冯保也搬不动。只见孟和纹丝不动,态度无限谦卑道:“冯公公明鉴,抡起才德资望,司礼监掌印这把交椅早就该是你的,怎么也不该让我来坐。只怪高胡子胡乱点兵,小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让人赶鸭子上架,挡了您的道。可是您老也清楚,这些曰子,我名为总管,但大事小情,没有一件敢违背您的意思,就是因为我知道,这位子,该谁的还是谁的。”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一串黄橙橙的钥匙道:“现在,我把位子还给您。总管值房我都收拾好了,您随时都可以搬进来。”

    见他如此上道,冯保心里自然舒坦,口中还要推辞道:“孟公公怎讲出这等没规矩的话,这可不是你我说了能算的事情。”

    孟和却看得很开,道:“今上很快就要大行,皇位更替就在眼前,到时候走马换将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您是太子爷的大伴,李娘娘最信任的人,我就是再不开眼,也知道您是这司礼监的正主。何必非得等到被人赶呢,不如趁早让给您,我这就去乾清宫向太子跪奏!”说着作势要出去。

    孟和这份主动让冯保很受用,但他这人很是矫情,对方越是说得直白,他就越要撇清:“老孟啊,你真以为我图谋这个位子?”

    “不敢不敢……”孟和唯唯诺诺道:“是我自己想让给您的。”

    “文官有句话,叫‘思危思变思退’,想不到你倒是深得其中三味。”冯保轻叹一声道:“你倒是退下来躲清静了,却要把我架在火上烤。”

    孟和打心眼里腻味他这种‘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的做派,可是却还要一脸求告道:“请冯公公可怜可怜我吧……”

    “也罢,”冯保这才拿够了腔调,把孟和从地上拉起来,让他坐到桌边,自己也坐下来,道:“你我终究共事一场,我就泄露点天机,帮你过去这一关吧。”

    “多谢公公……”

    “实不相瞒,你的麻烦大着呢,不是说退下来,就没事儿的。”冯保眯着眼道。

    “啊……”孟和偷偷觑了冯保一眼,心里头突突打鼓道:“冯公公,皇上想做什么,我们做奴才的可拦不住,何况,也不能拦。”

    “话是不错,”冯保看着孟冲这个憋样,心里别提多痛快了,故意拿腔拿调道,“但跟我说没用,你去跟二位娘娘说去,看看她们能不能饶了你。”

    “今天在乾清宫我就看出来了,她们把账都记到我头上了……”孟和苦着脸道。

    “还算有自知之明。”冯保嘴角挂起一丝浅笑,然后危言耸听道:“照实说吧,二位娘娘列了你四大罪状。第一,你把奴儿花花那妖女弄进宫来;第二,你偷偷领着皇上去帘子胡同找娈童;第三,你还把娈童弄进宫里藏着;第四,这也是二位娘娘最不能饶恕的,你竟然偷偷找江湖方士给皇上看病,皇上吃了你进献的热燥之药,病情才会复发的!这四条,哪条都够把你凌迟处死了……我听二位娘娘的语气,是把你当成罪魁祸首了,真恨不得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呢。”

    冯保慢条斯理的娓娓道来,却把孟和唬得胖脸煞白,脑门子上密密地渗出一层豆大的汗珠,是啊,这些事儿虽然大都是皇帝让他做的,可如今皇帝已经那样了,一切的责任就只有自己来承担了……想到这,他双膝一软,重又跪在地上,面色阴晴变幻半晌,才一咬牙,从怀中摸出个贴身的钱袋子来,哆哆嗦嗦递到冯保面前道:“这是奴婢当上司礼监掌印以来的所有收入,求公公指条活路出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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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五章 奇怪的沉默(下)

    “这是干什么?”冯保却不接那钱袋,而是一脸‘你坏我清誉’道:“难道不知道咱家从来不收人钱财么?”

    若是一般人,还真要被他唬住,然而孟和是宫里的老人,彼此知根知底,他知道冯保这厮,是当了婊子立牌坊,既要名又要利。所以孟和一脸惭愧道:“公公高风亮节,奴婢倒是拿小人心度君子腹了。得,这钱我也不要了,把它放在这儿,您给交公得了。”

    “也罢,你先搁这儿吧,”冯保这才勉为其难接过来道:“等我回头问问贵妃娘娘,该如何处置。”把钱收好,他的语气也亲热多了:“老孟啊,咱们这些断了根的公公,就像是无本之木,没法真正的安身立命,只有依附于皇家才能活得像个人样。可把自身荣辱系于主子一念之间,得了宠,就兴旺,失了宠,就落魄,那也不过是热闹一时,说不定哪天就又歇菜了……”

    这话说到孟和心坎上了,他眼角泛着泪花道:“是啊,公公说的一点没错。”

    “说到底,咱们这些同命相怜之人才是亲人……”说到这,冯保也确实有些动情,看向孟和的目光便柔和了许多:“这世上谁都不把咱们这些阉人当人看,要是咱们自个也像疯狗一样乱死乱咬,保准谁也没有好下场。就像咱们两个,在一个锅里抡勺吃饭,平常难免锅里不碰碗里碰,闹些小别扭。但真正碰到较劲儿的大事,还是得能拉一把就拉一把,能帮衬着就帮衬着。那帮小崽子都瞧着我呢,将来我要是落难了,保准他们有样学样,你想想,你眼下这个处境,我冯某能见死不救吗?”

    孟和听他这话,好似要保住自己似的,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道:“公公此话当真?”

    “我如果想加害于你,何必跟你废话。”冯保哂笑一声道。

    “敢问公公如何救我?”孟和可怜巴巴道。

    “只要按我说的去做,就保你平安无事。”冯保道。

    “一定一定。”孟和点头如啄米道。

    “说起来也简单,就是六个字。”冯保道:“扎住嘴,管住腿。”

    “扎住嘴,管住腿?”孟和不解道。

    “娘娘那里,我可以帮你去说和,她虽然恨你,但毕竟是菩萨心肠,可以饶恕你一回。”冯保道:“但外廷那里,八成是要追查皇上的病因的?”

    “啊,难道他们要把皇上去帘子胡同的事情也揭出来?”孟和瞪大眼道。

    “那个当然不能问,但是他们可以问你进献的丹药。”冯保目光闪烁的看他,得使劲才能压住胸中涌起的杀机……本来把这厮做掉,最为一了百了,可是为了那‘李代桃僵’之计,不得已让他领受了顾命,这下动也动不得,留着又是个大麻烦,真叫人憋气,还得小心处置:“实话实说,你的这颗脑袋能否保住,还在两可之间。现在外头都在传,是你家里那个胡神医进献的所谓神丹,其实是春药,才活活把皇上害惨的。”

    “那个混账东西,就是个江湖骗子!”提起那‘胡神医’,孟和登时咬牙切齿道:“可把我害惨了……”

    “他那边你不用担心,”冯保幽幽道:“我自然会让他永远闭嘴,所以能害你的,就只有你自己了。”

    “我当然不会害自己。”孟和恍然道:“所以您让我闭上嘴,不跟外头相见,这个我一定做到。”

    冯保有些意外的瞥他一眼,看来这憨货倒是一点不笨,点点头道:“不错,这个案子,因为牵扯到皇上,肯定不能放在法司审理,我会尽力让东厂来办,这样自然一切好说。但就是怕有人作梗,交给镇抚司,那样变数就大了。所以你这段时间,不要同闲杂人来往,最好不要出宫门,就在大内待着,倒要看谁能把你拿去。”说到这儿,他加重了语气道:“还有就是扎紧了你这张嘴,皇上的事情你知道的太多了,如果万一在人前说漏了嘴,到时候我想帮你也帮不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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