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你之后,就有了这规矩。”冯保霸气凛然道:“什么都别说,受着吧。”

    孟和自然感激不尽,心里也没了怨气……皇宫中的大人物们动动嘴,宫外的人就得跑断腿。却说刑部接到高拱的手札后,片刻不敢耽误,立即派出一队精干捕快,由专司缉捕的员外郎带队,前去孟和的外宅拿人。谁知刚一进胡同,就看到有人已经先来一步了,看装束,却是东厂的番子!

    先来的番子,看到刑部的兵丁,立刻警惕起来,派人挡住了胡同口:“东厂办案,外衙回避!”

    这些年,东厂虽然死灰复燃,但毕竟窝囊的时间太长,还吓不住法司之首。何况刑部尚书魏学曾,乃是高拱的左膀右臂,自然而然和冯保对立,更不能让东厂压住了。于是那员外郎策马上前,大喝一声道:“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都让开!”

    双方都不买账,相互叫嚷推搡,一时间,狭窄的胡同里人仰马翻,乱成一团。眼看就要厮打起来时,从里面传来一声怒气冲冲的尖喝道:“都他妈住手!”这一声,马上让番子们安静下来,因为说话的是东厂的提刑太监,这次前来抓人的带队头领。

    “原来是洪公公,”双方也算同行,抬头不见低头见,自然是认识的。但刑部最恨东厂肆意抓人,胡作非为,所以这份交情,也好不到哪儿去。那员外郎皮笑肉不笑道:“果然不愧是属兔子的,又抢到我们前头了。”

    那提刑太监心情恶劣,一甩袖子道:“不是我们厉害,是你们太笨了。”

    “你……”那员外郎被憋得面红耳赤,闷哼一声道:“平时这种事儿,我们让了就让了,但这次封了首辅大人之名,无论如何,您都得让我们一次。”

    “我们可不理会什么首辅。”那提刑太监冷哼一声,眼看又要打起来,他却突然软化道:“不过也不能次次都让你们灰头土脸,这才就算给你秦大人个面子,”说着一挥手道:“让了。”

    见东厂一下子服了软,那员外郎大感意外,愣了半晌才道:“人呢?”

    “什么人?”提刑太监已经上了马,显然准备离去。

    “那胡神医啊!”员外郎道。

    “早没影了。”提刑太监一脸的郁闷不似作伪道:“要不你以为咱家会让你。里面旮旮旯旯都搜了个遍,就是没有那姓胡的,不信你自己去看。”说着一打马道:“咱家就不奉陪了,还要回去领罚呢。”便道带着手下的番子离开。

    “谁都不能走!”那员外郎是老刑名了,岂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伸手拦住道:“等本官查清了再说!”

    “你敢拦我?”洪太监怒不可遏道:“反了天了!”

    “得罪了。”那员外郎面无表情一拱手,下令道:“进去搜!”东厂这边,只有三四十人,而刑部足足有百余人,所以他有恃无恐,不能放走了一个。

    洪太监虽然愤怒,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气呼呼的站在一边,等他搜不到人再说。

    顿时,只听得孟和外宅中,又是踹门踢杌儿砸缸摔盆子的一片乱响……经过东厂和刑部的两次搜查,偌大的宅子中,基本上找不到一件中用的家什了。

    风卷残云一般,经验丰富的刑部捕快们,便将这处宅子里里外外搜了一遍,果然没有找到那胡神医的人影。

    这时候,刑部的人也已经对东厂的番子逐个排查,确认没有‘胡神医’混在里面,那员外郎的脸已经阴得快滴出水来了,问集中在院里的孟府下人道:“姓胡的哪里去了?!”

    “回大人,咱们也不知道。”孟府的管家看这情形,也知道自家公公失势了,哪还有平曰的威风,瑟缩道:“中午吃了饭,他就回院子午睡,后来胡公公带人来抓他,却没了人影。”

    “我也就晚了一步。”太监的心里多多少少都有些变态,洪太监看到这姓秦的吃了瘪,心情竟大好起来,在边上阴阳怪气道:“摸了摸,被窝还热乎呢。”

    “这么短的时间,他能跑到哪儿去?!”那员外郎怒道:“何况京城已经戒严,他就是插翅也飞不出去!”

    “是啊,赶紧回去下令,让你们部堂大搜全城。”洪太监这才想起生气道:“秦大人,差事都办砸了,我们各自回去复命吧。”

    “唉……”也只得如此了,那员外郎也只好把府上人全都抓回去复命,魏学曾知道没抓着人,立即下令严守各处城门,挨家挨户排查。但心里已经没多大指望,京城一百多万人口啊,跟大海捞针有何区别?

    在宫里宫外一片纷纷扰扰中,有一个人显得特别安静,他就是沈默。无论是在乾清宫,还是在高拱那儿,沈默都没有表现出鲜明的立场……话说回来,自从这次回京以来,这位能量巨大的内阁次辅,就变得异常低调,仿佛别人还没猜忌他,他就先把自己猜忌了一般。

    从高拱那里出来,沈默没去前厅,而是回了自己的直庐,他枯坐在天井里的石凳上,整个时辰不吃不喝,不言不语,随着天色渐渐转暗,整个人都躲进了阴影中,这才感到舒服一些。

    这时候,院外响起敲门声,他没有反应,外面又响起沈一贯的声音:“阁老,家里来送衣包了。”因为皇帝病危,大臣不能再穿吉服,而要服素,所以下午时分,都打发人回家去拿衣包,正该这会儿送到。

    沈默沉默半晌,才低声道:“进来。”

    于是门开了,一个干瘦老者提着包袱进来,沈一贯却没有跟进,而是关上门,在外面守着。

    虽然天已经黑下来,但这身形沈默太熟悉了,竟然是他的头号幕友王寅。王寅在他家中地位超然,沈默向来以师友待之,这次却冒充奴仆亲自前来,显然在他看来,事情已经到了十万火急的地步。

    “大人,您为何沉默了!”王寅劈头就问道:“眼看着机会从指尖溜走,是要遭到惩罚的!”

    “……”沈默依然沉默,被王寅逼急了,才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我知道大人和皇帝的感情深厚,不愿意和那帮人同流合污。”王寅感到自己的语气太冲,强自平静下来道:“可是,大内的事情外臣插不上手,您就是有劲儿也没处使……不说别的,人家一句话,您的势力再大,也得乖乖退出乾清宫,在这里枯等。说句实在话,这种关键时候,后妃和太监都想让皇帝死,那谁也救不了他。不信你看,他们放着李时珍这样的大夫不用,却偏要用些庸医给皇帝诊治,不就是怕出现奇迹吗?你放心,皇帝肯定活不过今夜,就算他寿元未尽,他们也会让他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可您又能怎么办?就算你是权倾朝野的一品大员,可一道宫门就能把你挡在外头,你就算想清君侧,也没人敢跟着你造反!”王寅说得又快又急道:“说白了,皇帝没有其他的儿子,所以他一旦病重,所有人都以太子爷为主,他的生母和大伴自然是赢定了。想动冯保,李娘娘会记恨,太子会记恨,所有没人会跟着乱来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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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六章 大政变之序章(上)

    “大人,这个局面谁都不愿看到,但已然如此,再想动冯保就太不明智了!”见沈默还是绷着嘴不说话,王寅一脸焦急道:“高阁老怕是要悲剧了,将来不管谁掌权,都得跟宫里紧密合作才行,现在张太岳已经后来居上,您再不行动,可就要被他超越了!”

    “你让我跟害死皇帝的凶手合作?”沈默用一种瘆人的眼神盯着王寅。

    虽然天还热,但让沈默这一看,王寅还是不禁后脊梁一阵阵发凉道:“你有证据么?”

    “会有的。”沈默闷哼一声。

    “那就是还没有。”王寅松口气道:“退一万步说,就算有,又有什么用呢?动冯保就是动李贵妃,太子已经十岁,说小不小了啊……”

    “为了不得罪未来的皇帝,就要对不起当今皇帝吗!”沈默重重一拳捶在石桌上,震得茶杯歪倒,无比愤懑道:“人怎么能这么势利!”

    “您怎么知道,那样就一定对不起隆庆皇帝了?”王寅丝毫不让,针锋相对道:“当今已经到了弥留之际,我想他最想看到的,一定还是内外和睦,共同辅佐太子,把大明江山红红火火经营下去……”顿一下,紧紧盯着沈默道:“而不是找出真相,为他报仇,让未来的皇帝没有了母亲,让未来的大明没有了栋梁!当今是百年一见的仁恕之主,他一定不愿看到你去为他报仇,最后把自己也葬进去的……”

    “……”这话击中了沈默的要害,让他满腔的怒火不能宣泄,浑身都在微微颤抖。

    事实上,从看到皇帝垂死躺在乾清宫的那一个,沈默整个人就深深沉浸在一种出离的愤怒和悲伤中。如果之前有人说,他会对一个皇帝心怀那么深厚的感情,他一定会嗤之一笑,当年嘉靖皇帝对他也不错,驾崩之后,他却只感到如释重负。

    然而隆庆的遭遇,却让沈默真切的感受到,什么叫痛彻心扉。原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位皇帝在他心中的地位已经如此重要,这是忠君爱国吗?是在担心帝国的将来么?都不是。

    而是真心换真心……隆庆皇帝朱载垕,虽然一生好色懒惰、碌碌无为,但是他有着历代皇帝中绝无仅有的真诚善良,自从接受沈默那天起,他就毫无保留的亲之信之,把他当成最可信的朋友,依赖他,信任他。又给了他最大的自由和信任,让他去建功立业,直到病重后,还为了不让他受委屈,而煞费苦心的在做安排……很难让人相信,一个皇帝会如此真诚待人,但就算他是装的,可装了一辈子,就是真的。

    人非铁石,孰能无情?年复一年,曰复一曰,就算是块石头也能捂热了。沈默虽不是那种‘君以国士待我,我当以国士待君’的古之义士,却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他早就在心中接受了隆庆的友情……皇帝是孤家寡人,他这个官居一品的当朝宰辅,又何尝不是只有属下没有朋友呢?所以他无比珍视这份友情,甚至早就打定主意,如果皇帝真要拿下自己的话,绝不给他添乱,带着一家人去南洋过活。

    为了皇帝的这份感情,他也不愿意做大明朝的乱臣贼子……那些改革啊,革命啦什么的,虽然大得没边,却都太虚太远,而友情虽然小得可怜,却真切暖人,让他无法伤害……虽然已经多年不在京城,但沈默的情报系统,一刻都没有放松对各方面的监视,他自以为,京城之中的事情,大都在自己的监视之中,包括孟和把胡神医带进宫去,包括张居正给冯保送信……他已经在尽力不被人发现的情况下,暗中保护皇帝了。比如把胡神医的神丹拿去检验,发现都是些吃不死人、也没啥作用的糖丸子……但他也有力不从心的地方,那就是大内,深宫高墙,二百年的皇权加持,阻断了一切外界的力量。就像王寅说得,除非你敢清君侧,否则根本没法插手大内。那里面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世界,在皇帝倒下后,就是后妃和太监的天下。孔夫子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就是说的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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