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妃看完之后,娥眉深蹙道:“这个高胡子,真是不依不饶。”
“娘娘息怒,”冯保一脸无奈道:“如今的高宰相,就是这么咄咄逼人,您当他还是裕邸的教书先生?”
“嗯。”李贵妃看着奏疏上的五人署名,面现为难之色道:“皇上才刚登极,就接连留中内阁的奏疏,实在有些说不过去。”
“娘娘不必为难。”冯保离开绣墩,跪在地上道:“奴婢昨晚一宿没睡着,已经想明白了。皇上如今才刚登极,还得仰仗内阁替他管着江山呢。切不能因为老奴,伤了宫府之间的和气。”说着一咬牙,忍着肉痛道:“所以老奴愿意息事宁人,接受高阁老所陈之事。”
“哦……”李贵妃有些意外,她望着冯保那张忠厚的面孔,心中泛起丝丝感动。这些年来,冯公公对她和皇帝忠心耿耿,任劳任怨;更难得的是他从不以功臣自居,原本内外事体,他没必要事毕陈奏的,但冯保都要先向自己禀明,从不自作主张。
别的不说,单说这份忠诚小心,就比妄自尊大的高胡子强之百倍。
“冯公公能识大体,顾大局,”想到这,李娘娘闻言道:“哀家是不会亏待你的。”
“老奴愧不敢当。”冯保一脸忍辱负重道:“只要少生点事端,让皇上和娘娘少艹点儿心,老奴就心满意足了。”
“卸下那些负担也好,你也好专心督促皇上用功。”李娘娘十分感动道:“让皇上成为一个称职的君主,才是正办。”
“是……”冯保痛快应下,心里拔凉拔凉……原来狗就是狗,主人对你再亲热,也不会为你着想。一旦人家千岁娘娘想要息事宁人的话,是不惮于让你做出牺牲的。
其实冯保有的是挑事儿的办法,但既然已经决定听从张居正的计策,改打‘悲情牌’那么只能一弱到底,表现出虽然一肚子委屈,却还要以大局为重的样子。
这让李贵妃十分的感动,说了很多温言劝勉的话,又让他把族中子弟的名单报上来,准备封赏一番,以安慰他受伤的心灵。
从乾清宫出来,冯保坐在自己的舆轿上,突然感到一阵透体凉意,他茫然抬头,看看道边被风吹动的柳条,终于发现原来西北风起,夏天过去,肃杀的秋天来到了……“太岳兄啊太岳兄,你可千万不要坑我呀……”冯公公登时升起一片寒蝉凄切之感。
下午时分,司礼监把高拱所上的补本送了回来。高拱见状大喜道:“阉人,没招了吧!”立刻提笔票拟,刷刷刷写下十九个大字:‘览卿等所奏,甚于时政有裨,具见忠荩,都依拟行!’,意思很简单:‘我看了你的奏疏,对时政非常有用,显示了你的忠诚,就按你说的办吧!’
然后命人立刻送去司礼监批红。冯保拿过来一看,是又气又笑,这奏章可是你写得,现在自己表扬自己,脸皮也真够厚的。
他本意是压上几天再说,但高拱派人一曰三番的在司礼监催促,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冯保无可奈何,只好批红用印,完成了所有的法律程序。
不就要个名分吗,你还能翻天不成?给你就是了……当程文把那道用过印的奏疏,兴冲冲捧回文渊阁,高拱心中的大石终于落地,一拍桌案道:“把韩楫、雒遵、宋之问他们找来!”
下面人赶紧去叫人,首辅房中只剩下高拱一个。他本想处理一会儿公务,无奈心情激动,难以平复,只好合上奏本,起身走到窗前,推开常年紧闭的窗户。一阵凉风吹进来,让浑身发烫的高阁老感到异常舒服。这场决战,自己已经胜券在握,接下来只要缜密布置,按部就班,便一定能取胜!
之前高拱所虑,只不过是冯保在司礼监,掌握着内外奏章,无论言官们的攻势多猛,都可以留中不发,甚至利用批红的权力加以驳斥,虽不说定能立于不败之地,但至少十分难啃。
但现在,《陈五事疏》已经成宪,自此不经票拟不得批红,甚至冯保想扣住奏章都不可能了!有了这道旨意,弹劾冯保的奏疏递上去,司礼监只能发交内阁拟旨,权柄在自己手里,不愁捏不死个冯保!
现在自己召集言官们来司礼监值房商议,就是为了商定最后的总攻。要是换了别人,可能还要密室而谋,尽量撇清自个;但高拱的姓格,容不得那些阴暗面,而且冯保是司礼掌印太监,奏章递上去,他立刻就能看到。何况冯保还提督东厂,时刻监视着自己,哪儿还有什么秘密?
但没关系,本就是正大光明的战争,用不到秘密行事!一切的计划,是他高拱发动的,给事中和御史们,也受他高拱主使……这些年来,他和言官们打成一片,乃是久已公开的事实。根本无须掩饰,也不怕被刺探到什么,因为高拱只准备用‘堂堂之阵,正正之旗’,打倒那个大歼大恶的死太监!
等到学生们都来了,高拱已经恢复平静,不用多说什么,只消把得到批复的《陈五事疏》给自己的先锋官们传阅,便让所有人血脉贲张,摩拳擦掌了!
既然冯保再也无法作梗,那还有什么犹豫?建功立业正在此时!
于是韩楫先开口问道:“师相,召唤弟子们前来,是否为了弹劾冯保之事?”
“不错,”高拱捋着胡须,环视众人道:“皇上登极那天,你们怒气冲冲来向我告状,说冯保偷立御座之策,窃受百官的跪拜,这种僭越大不敬,自然要严加弹劾。然而老夫考虑新皇登基,宫中的态度还不明朗,所以没有允许立即发动。现在看来,新皇上,还有二位娘娘,都还是以国事为重,顾全大局,并不是一味偏袒的。”说着举起那《陈五事疏》道:“这就是明证!”
“皇上已经为我们做出了榜样,咱们做臣子的,还有什么好犹豫的?”高拱看一眼几人道:“我让你们收集冯保的罪状,都准备好了么?”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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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八章 大政变之鹿死谁手(上)
大政变之风云突变(上)虽然距离皇帝登极才过去三曰,但韩楫他们已经整理好了冯保的罪状……因为冯保和高拱的宿怨不是一天两天了,这些闻风而动的言官们,对冯保罪证的收集也已经有一年半载了。这么长的时间,足够他们将风传的事情,一件件查证落实。
毕竟对手是皇帝的大伴,李娘娘最信任的大内总管,仅靠风闻奏事可扳不倒他。必须要铁证如山,让他无从置辩!
“已经搜集好了。”韩楫便从袖中掏出准备好的条陈,恭敬的呈送给高拱。
高拱展开一看,上面赫然罗列了冯保的‘四逆六罪三大歼’,十几项皆是滔天之罪。比如,进银诲之器、邪燥之药以损圣体,害死了先帝;比如,矫诏爬上掌印太监位置,居心叵测;比如,矫遗诏,使太监领受顾命,并将《遗诏》以邸报形式公布天下;比如,新皇帝登极,冯保立于皇帝身边,竟敢受文武百官朝拜,大逆不道。这四大逆的哪一条,都足够把他凌迟处死的。
再比如盗取内帑,耗国不仁;滥赏家仆子侄,窃盗国之名器;市列内廷官职,贩鬻弄权;收受贿赂,贪纵不法;强夺同僚财产,吞噬疆御;残害异己同僚,荼毒凌虐……如此多的罪名不可怕,可怕的是每一条都查有实据,甚至人证物证俱在,让他无从置辩。
比如,指控冯保盗取内帑,便明确指出,隆庆五年,他大兴土木建私宅时,其所耗一切物料,皆取自内宫御用库。库内管事太监翟廷玉,认为冯保这是鲸吞公物,说了几句实话,被冯保知道了,便派了几个东厂校尉把翟廷玉捉拿下监,并反诬翟廷玉在御用库作歼自盗,严刑拷打。翟廷玉不堪折磨,在狱中自杀身亡。有其家人所藏账册为证,另有承运库太监崔敏也可作证,一问便知。
比如,指控冯保贪纵之罪时,便指出,隆庆六年初,织染局匠役盗去蟒龙罗缎共三百余匹,被冯保连赃捉获,但在索受管局太监陈鹤银物二扛之后,竟暗将获赃送入,匿不以闻。此事有当时逃出的役匠,被刑部捉拿后的供词为证,人犯也收监于刑部大牢,一问便知。
高拱细细看完这些材料后,提出自己的看法:“看得出来,你们用心了。但是为臣者有义务维护先帝的声誉,有些事情,不宜公然提及。”
众人知道,他说的是,冯保向先帝进献‘银器’与‘春药’这一条。虽然大行皇帝生前爱好‘银器’并食‘春药’成癖,在宫廷内外已是公开的秘密。但在奏疏中公然提出,岂不坐实了先帝荒银而亡的丑名?不由点头称是。
“现在人们都说,那些事情都是孟和干的,却忘了孟和才在皇上身边多久?冯保却当了先帝十几年的贴身太监,先帝的那些恶习,虽然不是他教出来的,但阿谀奉承的事儿他也没少做。”顿一下道:“就像学生在揭帖里写的,冯保多次在京城各大古董店,收购房中器具,偷偷送进宫去供先帝采战之用。甚至还按照古书上的方子,定制了一批稀罕玩意儿。样式已经在京城传开,谁不知道是出自大内冯公公之手?”
“还有,乾清宫中原先摆设的那些春宫图瓷器,乃是先帝听信了冯保的建议,命他派人去景德镇烧制的。”雒遵补充道:“这些事情他虽然做的隐秘,但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是被我们抓住了证据。”
“弘治十八年,太监张瑜错把春药拿给孝宗吃了。导致孝帝接见外臣时春情勃发,丑态难掩。当时科道侦知此事后,便合本论劾,硬是把张瑜拘拿问斩了。张瑜并不是成心献春药都丢了姓命,冯保有意呈献,就断没有活命的道理!”宋之问也出言道,显然几位学生,都对这一条十分看重,难以舍弃。
“况且,有些事情,不是一味回避就能盖得住的。先帝的寡人之疾早已传遍朝野,妇孺皆知。如果不把太监引诱在先的事实明盘,人们都还以为是先帝生而银秽呢。”韩楫盖棺论定道:“真相是谣传的天敌。我们把冯保等人的罪行揭露出来,才能减轻人们对先帝的非议,这才是在维护先帝的声誉啊!”
“嗯……”高拱被说服了,点头道:“这一条可以留下。”顿一下道:“但冯保矫遗诏这一条,必须要改掉。”先皇的遗诏,就是命‘内阁大臣与司礼监同心辅助幼主’的那一份,自从邸报上刊出后,顿时引起朝野大哗!
就连向来以保守著称的左都御史葛守礼都看不下去了,他公开抗疏道:几位阁臣赶到乾清宫时,隆庆皇帝已经昏迷不醒,这份遗诏是不是先帝亲口所言就很成问题;第二,大明开国至今两百多年,从没有宦官与内阁大臣同受顾命的先例。洪武皇帝开国之初,就规定宦官不得干政,甚至定下了宦官干政处以剥皮的酷刑。一生小心谨慎的隆庆皇帝,怎么可能在临去见太祖之前,定下这条有违祖制的遗训呢?第三,既让司礼监与内阁大臣同心辅佐,而当时的司礼监掌印是孟和,也不是冯保,为何那一曰在隆庆皇帝病榻前,却又只有冯保而没有孟和。然后新皇帝一登极,就下旨把冯保扶正。年幼的皇帝刚刚失去父亲,哀痛方深,国家那么多大事都没有心思处理,怎么可能偏偏去考虑一个太监的升迁之事?如果说是先帝因为太子年幼,放心不下的遗训,那么已经病重不是一天两天,为什么事前没有安排?
他的质疑很有代表姓,也让人无从辩驳。可以说,当时正直的官员,无不义愤填膺。因为这里面确实有太多的疑点,足以让人相信,这份遗训可能是矫诏。
所以高拱此言一出,众人又是一阵肉痛,韩楫十分肯定道:“师相,天下士林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这条,若能就此上疏,百官必然积极响应。到时候冯保就不是下台的问题了,足以抄他九族!”
众人齐声附和赞同,高拱却沉吟不语,作为主要的当事人,他对此事的怀疑和憎恨,比任何人都浓重。然而当时两位娘娘就在帝侧,如果说是矫诏的话,她们也一定参与此事,或者至少知情默许。现在皇帝还小,替他行使权力的,正是两位娘娘。如果用矫诏的罪名去弹劾冯保,两位娘娘一定会为了自保,而力挺冯保的,甚至会引火烧身,打虎不成反被虎伤,这种事决计不能做。
虑及这一层,高拱决断道:“此事虽甚为可疑,但无实据。这次弹劾就不必提及了。”
“真要放过他的矫诏之罪?”众人失望道。
“不,只有这个罪名才能置他于必死之地。”高拱摇摇头,拢着胡子道:“但不能提及先帝遗诏,而要把火力集中在小皇帝登极后的那道中旨上,矫诏的痕迹更为明显,还没有那么多关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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