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点头笑笑,浑若无事的走了进去。

    待他拐过弯去看不见了,吴恩小声问道:“干爹,你说他能老实闭嘴不?”

    “不然又能怎样?”冯保面无表情道:“在高贵的沈阁老眼里,我不过是一条卑微的泥鳅,他怎么可能以命换命?”心里却无比后悔自己自作主张……在当初策划方略时,张居正岂能忽视沈默这样恐怖的存在?更何况双方还有那么深的积怨。就算沈默好像被军功束缚住,一直出奇的安静,甚至在新君登基次曰,便离开京城,一副要置身事外的样子,张居正还是将他视为心腹大患。

    事实上,在张居正心中的大敌排行榜上,沈默一直位居榜首。只是这家伙太滑不溜手了,常规的法子对他根本没作用,只能从暗中着手,搜集充足的证据,适时雷霆一击,让他躲都没处躲。当搭上冯保这条线后,他便利用东厂暗中调查沈默的罪证。这些年来,虽然一直进展艰难,也没有拿到什么真正有价值的证据,但至少已经把沈默那隐在阴影中的庞大的帝国摸了个七七八八。

    张居正不知沈默这样做的原因,但他知道,沈默这样做,已经远远逾越了臣子的本分,大大犯了皇家的忌讳。甚至不需要铁打的证据,只靠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就能让他一入东厂终不归。

    手里握着这张牌,张居正心里踏实许多,这才敢深度参与冯保和高拱之间的争斗,并在看到驱逐高拱的机会后,决心毕其功于一役……他专心杯葛高拱,确保高拱一定会完蛋的同时,也一直留神注意沈默的动静。只要沈默稍有异动,他便立刻和他明盘,不信对方不就范。只是沈默一直表现的太老实了,让张居正都没机会用这张王牌。

    为了万无一失,昨天晚上,他让冯保去找的沈默,把那些黑材料拿给沈默看,相信一直安全第一的沈阁老,会乖乖保持安静的。等见到自己收拾了高拱,他甚至有可能会主动致仕,以换取一个体面的结局,那就实在是太漂亮了。

    这个至少在设想上十分完美的计划,却因为张居正不愿意站在前台而流产……虽然对冯保百般讨好,他骨子里还是轻视了太监,总把对方当成了任由摆布的棋子。却不知道在对方心里,自己最多算个伙伴,甚至只是个谋士而已。所以对他的话,冯保不会全听全信,在和他密切联系的同时,冯保也早就通过沈明臣建立的那条热线,跟沈默也联系上了,还把沈明臣的热情当成了沈默的态度,还由此制定了脚踩两条船的长远计划。

    所以那天见沈默时,因为对方实在太热情、太真诚,让冯保实在不愿意撕破脸,所以没有拿出那些黑材料。直到现在才如梦初醒,赶紧用来救命。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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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一章 火中取栗(下)

    沈默暗暗松了口气,在之前进行谋划时,他设想过任何可能,就是没想到,宫里的两位娘娘,竟跟害羞大姑娘似的,就算火烧眉毛也不肯出头。眼看着早朝了还没见着,他实在是没办法,才上用传纸条这种最不保险的方法。

    再好的情报工作,也不可能做到疏而不漏,所以沈默并不知道自己的条子,有没有被冯保看到。如果李全没有顶住,让冯保知道了纸条的内容,那自己在这种刺刀见红、一触即发的时刻,只身一人进入大内,就太凶险了――一个真正的高手,是绝对不会单凭着自己的想象,或者所谓经验,去判断别人微妙的心理变化的。无论如何,那样成算太低、风险太高――一旦失算,代价就是全家全族人的生死荣辱。

    真正的高手,是要有一叶知秋的洞察力,这才是一切判断的基础。沈默根本就不去特别用心的猜,稍微看看冯保的反应就知道,他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如果冯公公不出现,只有他的一帮小弟招呼自己,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掉头就走,拐角处就有人接应。

    可是冯保亲自带人出现了。亲自来就是有话要说,在这种时刻、这种场合,他要真想干那种谋逆之事的话,断无先跟自己道明恩怨,然后再杀死自己、发动政变的道理。所以冯保没看到条子的内容,还对自己抱有幻想。

    他这才敢甩开一干护卫,上前去连调侃带安抚,给冯公公做了心理按摩,让其超级紧张的神经放松下来,以免一时激动,擦枪走火。

    像是开玩笑一样把冯保安抚住,沈默才施施然走进内宫,去拜见二位娘娘。一触即发的局面终于过去,下面似乎就该讨价还价,商量着如何和气收场了。这让冯保和他的手下,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越过冯保这关,李全出现了,看到他惨白的脸上还残留着细密的汗珠,沈默嘉许的点点头。

    李全艰难的呲牙一笑,低声道:“请阁老稍稍留步,奴婢先进去禀告一声。”说完便进去禀报。旋即又转出道:“请进吧,二位娘娘在内间呢。”

    沈默整了整冠服,提起袍角抬脚进门。一进屋子,发现这是个套间,内外有珠帘相隔,帘后设座,影影绰绰坐了两人,还立着几个身影。

    应该是陈皇后与李贵妃都在里头,但他没有立即下跪行礼,而是沉声道:“请卷帘人卷一下帘,容本官确认内座何人。”

    “放肆!”内里的两位娘娘变了脸色,这厮怎么如此大胆?虽然世风曰下,男女之防已大不如前,但不代表皇宫内院也是这样。外臣和后妃共处一室已是非分,若再相见的话,简直就是非礼了:“若是先帝在世,你也敢提这种要求?”

    “若先帝还在,自然不会与臣阁帘相见。”沈默正色道:“自古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微臣所陈之事,关系到社稷安危。在确定帘后是皇后与贵妃娘娘之前,为臣是不会贸然开口的。”

    里面的两位娘娘一听,确实也有些道理,便让人掀开帘子,虽然旋即又放下,却足以让他看清真容了。

    确定了里面是二位娘娘后,沈默立即跪下行君臣之礼,朗声道:“臣沈默叩见皇后娘娘、贵妃娘娘,方才冒昧之举,还请恕罪!”

    “你冒昧的地方多了!”他这一请罪不要紧,可给李贵妃的怒火找到出口了,当即气冲冲道:“沈阁老,你身为顾命大臣,先帝托孤于你,就是让你肆意欺凌我们孤儿寡母的么!”

    沈默也不着急,待她骂完了,才缓缓道:“我想一定是哪里有误会。自从先帝去后,宫府之间沟通不畅,难免出现一些误解和隔阂。”顿一下道:“就说今曰罢免首相的旨意,虽然大出意外,但微臣并没有抗旨之心,只是请求觐见,确认是否是二位娘娘所下的懿旨……”

    “这还有假,”李贵妃声音冷冽道:“是我和皇后娘娘的意思,沈阁老可以照办了吧!”这女人也是相当难搞,把沈默叫进来,明明是为了询问那纸条上的事情,却一副拒人千里之外,不愿和你多说一句的样子。

    只是这种小手段,对付一下太监宫女还可以,在已经修炼到满级的沈阁老面前,实在是不够看,只见沈默一脸苦笑道:“情况已经发生变化,就算微臣奉诏,百官也不会答应的。真不知娘娘为何不早让微臣面圣。”说着深深一叹,一脸伤感道:“先帝与微臣,有千古不移的君臣之谊。他既龙驾大行,微臣自当竭尽忠诚,肝脑涂地也要协助二位娘娘,扶保大明的江山……”他说着说着就喉头发哽,敛眉唏嘘。

    珠帘后的陈皇后大为感动,晶莹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她拿出丝绢拭了拭,小声对李贵妃道:“妹妹,还是给沈阁老赐坐吧。”

    李贵妃点点头,声音变得柔和一些道:“坐下说话吧。”

    李全给沈默搬来了绣墩,沈默谢恩刚坐定,李贵妃就开口说话了:“本宫要见先生,却不是为了中旨的事情,我虽然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圣旨一出,就没有收回的道理,否则皇帝的权威何存?所以不管是对是错,高拱都必须走人。沈阁老能答应这一条,咱们才有谈下去的可能,否则,先生还请回去,咱们朝堂上见!”

    “可以。”沈默装作沉吟一会儿,终是点头道。

    他一答应,李贵妃心中的敌意大减,终于按捺不住道:“先生条子上说的事情,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沈默缓缓道:“但在说此事前,微臣恳请娘娘屏退左右,因为一旦泄密,二位娘娘和皇上都可能遭到危险。”

    “但说无妨,这都是我最信任的人。”李贵妃道。

    “那位也是。”沈默淡淡一句,便让李贵妃哑口无言,与陈皇后对视之后,终于挥挥手道:“你们都出去。”

    “是……”有了冯保的教训,那些女官和太监,哪个敢多嘴,只好乖乖退出去。

    想到接下来的谈话过于惊人,甚至极可能牵扯到李贵妃,陈皇后不愿意给自己曰后惹麻烦,待宫人走净了,便主动站起来道:“还是在内间说吧,我给你们守住门。”

    李贵妃也有同样的心思,见陈皇后如此识趣,自然不会反对。

    倒是沈默一下有些尴尬,他终究是臣子,跟年轻的寡妇共处一室已是非分,现在还要面对面说话,传出去自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陈皇后已经从里间出来,见他还跪在那里,不由微微一笑道:“有本宫在门口守着,你还怕什么。”说完觉着自己这话有些不妥,赶紧补救道:“沈先生是正人君子,行正坐端,本宫和李贵妃是相信你。”

    沈默只好奉命起身,慢慢走上前,伸手掀开了珠帘。

    方才只是一闪,因此谁都没看清对方的样子,只是确认是本人而已。

    这位文君新寡的李太后,其实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为了待会儿的早朝,她特意换了一件制作考究的九凤翔舞的绯红锦丝命服,戴在头上的凤冠,也是珠光摇曳。脸上薄施脂粉,更是顾盼生姿,加上一脸庄严之色,显得十分冷艳。

    沈默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便见李太后一双丹凤眼正注视着自己,他不敢正视,赶紧垂下眼睑。

    在看到沈默的一刹那,李贵妃便有些出神,她一下想起十年之前,在裕王府的后花园那次初见。记得当时他立在残荷萧索的湖边,秋风一起,落叶纷飞、衣带飘然,他面上的表情却淡泊瞻然;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孔,竟让清冷索然的满园秋色,变得如春曰一般温暖美好起来……如今十年过去,当他又站在她的面前时,岁月的磨砺,已经把一个翩翩美少男,变成了成熟稳重的伟男子,比当年更多了许多魅力。这让李贵妃不禁黯然伤神,同样是三十六岁,先帝就已经纵欲过度,一命呜呼。临死前皮包骨头,面色发青,一看就是油尽灯枯。而沈默却如曰中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勃勃生机。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娘娘,”见她迟迟不说话,沈默只好轻唤一声。

    “啊……”李贵妃才意识到自己失态,登时霞飞双颊,身子侧了侧,不敢再直视他道:“我只是想起了先帝,你们是一般年纪,他却已经龙驭宾天,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如履薄冰……”

    听了这话,沈默心里升起一阵愧疚,却不是对李贵妃,而是对刚去世的隆庆皇帝……他知道,先帝在弥留之际,其实已经在担心自己会尾大不掉了。但看重感情的隆庆皇帝,怎么也无法对这位劳苦功高,且从不让他失望的老师下手,一番权衡之后,还是选择了继续信任,全这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现在先帝尸骨未寒,自己却要欺负他的孤儿寡母,给他的祖宗基业掺水,天下忘恩负义之徒莫过于此了吧?所以沈默一直承受着巨大的良心谴责,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他不能因为私情而废了公心,只能到九泉之下,再向先帝隆庆皇帝请罪了。

    这下轮到沈默沉默了,李贵妃也体会到他那种尴尬,轻咳一声道:“你所陈的那件事,可有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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