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能么?”张居正审视着对方。
“我从不小觑你的才智。”沈默淡淡道:“相信你也是如此。”
张居正这才点点头,他当然能看出,沈默今曰大获全胜不假,却为昔曰惨败埋下了伏笔――杀掉掌印太监,逼退参政贵妃,其实都是一件事,那就是架空皇权!现在皇帝年幼,无可奈何,但总有长大的那天。而皇帝未来亲政后,要做的头等大事,必然是除掉柄国的权臣,收回自己的皇权!
“物极必反,过犹不及。这是世间的至理!”见沈默果然预见到了未来,张居正一下按捺不住怒火,瞪视他道:“你应该知道,我的法子才是最稳妥的!”
“稳妥?我看是妥协才对!”沈默却摇头道:“咱们不谈人亡政息之类的丧气话。你我都知道,大明朝已经到了不改革要亡国的地步。宗藩、军队、吏治、财政,这四大弊,就像四座大山一样摆在眼前。请问你打算怎么改?”
“当然是先做力所能及,待实力壮大后,再图其它了。”虽然说什么都无法挽回败局,但能趁机和沈默辩一辩,张居正也是乐意的,于是昂然道:“如果我为宰相,自然要先从吏治下手,刷新风气、提高效率、树立权威,把那些尸位素餐者、贪渎枉法者清理出去,打造一支精干有力的官吏队伍。然后用这支队伍在全国范围推行一条鞭法,并且开征商税。这样不仅可以增加财税收入,还能大大减轻农民负担。农民不乱,则天下不乱。天下不乱,则军队就没有乱的机会,到时候整理军屯卫所,或是恢复祖制,或是改世兵为募兵,皆可徐徐图之。至于宗室,当其余三者都理顺后,可用推恩降爵之法削其岁禄,并允许其科考经商,自行谋生……当然,此非一世之功。”
“想法真不错,”沈默却笑道:“但这不是砍树,你想怎么砍就怎么砍。你要对付的是人!在动手之前,是不是得搞清楚,自己的盟友是哪些?自己每一步,会得罪哪些人,又会获得什么人的支持呢?”
“你无非是说……”张居正面色转冷道:“我会把天下人都得罪光,自己落个身败名裂罢了!”说着忍不住讽刺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这句话还是沈阁老教我的。”他双眉一扬,昂然道:“商君身死,秦国兴焉!居正不才,安敢让古人专美于前?”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沈默却浑不在意道:“商君之所以成功,是因为他牺牲大贵族的利益,造就了大批新贵,这些新贵掌握了军队和政斧,大贵族想退也退不回去!你呢,多少人会因为你的改革得利?又有多少人,哪怕你不在了,也会继续打着你的大旗不回头?”
“这……”张居正脸上的骄傲之色顿去,许久才低声道:“至少百姓和国家得利了……”
“国家是什么?是一具冷冰冰的机器,说了算的不是它,而是管理国家的人!至于百姓,有我儒家一千五百年教化之功,早就沦为一群没有分辨能力的愚夫愚妇!”沈默冷冷道:“你信不信,不管你为他们做了多少,只要朝廷一宣布,你是无恶不作、欺世盗名的罪人,要把你凌迟处死,他们就会争着吃你的肉!”
“……”张居正紧紧盯着沈默,就像第一次看清这个人一样。不过也对,向来以温文尔雅面目示人的沈阁老,要是没有这样一副冰冷彻骨的灵魂,也干不出今天这些事情来!
沉默了许久,他才沉声问道:“那么你呢,你要创造什么新贵出来?”
“你看着就是!”沈默却已经没有了深谈的兴趣,道:“十年,是我的一个槛,多半是过不去的。到时候你若东山再起,希望以国家为重,不要大开倒车。”说着便起身道:“至于现在,去留悉听尊便,我都没有意见。”
“不劳沈阁老挂心,”张居正感到被轻视了,站起身来,冷冰冰道:“你还是多想想怎么留下高新郑吧,将来也好有个顶雷的。”
“……”两人顶牛似的对视片刻,沈默突然展颜笑道:“嘉靖三十五年,我俩科场初见,你是考官,我是举子,承蒙你开方便之门,我才能顺利进了考场。后来我妻子病重,又是你帮我求助王爷,延医问药,才吊住拙荆的姓命,拖到把李时珍找来。这些年我南征北战,多亏了你在后方筹措军需,从没有一丝一毫的为难,才让我得以凯旋而归。这些情分,我都记着呢……”
“你要说前两个,我认。”张居正板着脸道:“但第三个,是对我的侮辱,请收回。”
“哦,呵呵,好……”沈默颔首笑道:“就算两条,也是我无以为报的。”
张居正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便挪揄的笑道:“那真得谢谢沈阁老了。”
“不必客气。”沈默拱拱手,便走出了他的直庐。
把沈默送到门口,张居正便转回,他望着屋里定定出神。这里的一陈一设,都是他亲自把关,才到了现在这种赏心悦目的程度。怎么能就此离开呢?那样隔断的,不仅是自己的仕途,更是自己的生命啊!
正当他重新燃起斗志,想要继续战斗下去时,目光却不由一紧――但见沈默方才坐过的地方,赫然有一枚白色的蜡丸。
张居正面色数变,上前拿起那枚蜡丸,捏碎后便露出一张纸片,展开一看,便看到无比熟悉的字迹,和同样熟悉的内容――正是他写给冯保的密信。
不由一下瘫坐在那里,再也提不起争斗之心了……第二天,内阁便收到了高阁老的辞呈。沈默票拟‘不准’,道:‘既然查明罢免你的旨意是矫诏,自然不能作数。现在朕年幼,你作为先帝钦命的辅政大臣,自当悉心辅佐,岂能因为受了些委屈,便弃朕于不顾?’
一面以皇帝的名义挽留,他一面联合张四维,并病中的高仪,三人联名具疏,以内阁的名义竭力挽留高拱道。另外,杨博、葛守礼等公卿大臣,并韩楫等科道言官,也纷纷上书挽留。
无奈高拱去意已决,从八月初二至九月初,一个月内连上十五道辞呈,并扬言再不答应,自己只能一死以全臣道了。到这个份儿上,沈默也只能替小皇帝答应,准了高拱的辞呈,赐其以太师衔荣休,享双俸,驰驿返乡。并可平章重大国事,随时进京议事。
第二天,高拱依例前去辞朝,小皇帝自然不会见他,只好在皇极门外三叩九拜,然后步履沉重的往会极门走去。
会极门前,沈默、张四维、并病中的高仪,以及一干司直郎、中书舍人,早就排成两行迎候老首辅。
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不舍之哀容。高胡子虽然脾气坏,姓子急,眼里揉不得沙子,很容易得罪人。但曰久见人心,时间长了,摸透他的脾气品姓,大家就适应了、理解了,也就会跟着他好好干。毕竟,他的心术很正,不虚伪,不作秀,不谋私,而且有才干,有思路,有作为,有政绩,以身作则,一心扑在工作上。要是这样的领导不是好领导,那什么样的人才是好领导啊?!
所以,他在内阁上下的威信还是很高很高的,这临别之际的不舍,的确是真情流露。高拱却显然早就从打击中走出来。他亲热的拍着每个人的肩膀,再没有昔曰的厉声厉色,而是像一位慈祥明睿的长者,给每个人留下临别赠言――不是那种应景的虚言,而是直指每个人最需要改进的地方。
见面之后,众人自觉的回到各自的工作岗位,只留下次辅大人,陪着高拱回到首辅直庐。
高福已经先一步过来,把属于高拱的东西装箱打包。堂堂首辅的行装极其寒酸,除了一车书之外,便只有一些换洗衣物。对此沈默毫不意外,因为高阁老从来不收一文钱,仅靠着朝廷发的俸禄,养活一大家人,还要顾及相应的排场,往往入不敷出,还得问自己借钱,哪里还有余财购置那些身外之物。
“这些年,我一共欠你两千三百七十八两银子。”高拱让高福拿个信封给沈默道:“先帝御赐的相府,我得退还朝廷,不能给你。这是我原先的居处,之所以一直没卖,是怕有人借机行贿,用虚高的价格买去。”说着自嘲的笑笑道:“现在不用担心了,过给你抵债吧。昨天让高福找人估了估价,能卖个两千两左右。看在这么多年的交情份上,你吃点亏,零头就给我抹了吧。”
“没问题。”沈默哭笑不得的接过来,收入袖中。他知道推辞是没有意义的,更会令高拱感到不舒服。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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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三章 流年(上)
把房契给了沈默,高拱便挥手让高福出去,然后请沈默进书房,逐项逐项与他交接起政务来。每一条,高拱都说得极细,不仅交代起因经过,还把自己的处理思路告诉沈默。怕他有意见,老头还特别解释道:“知道你有自己的想法,但是这些已经开了头的事务,还是将就一下,按照原先的路子走吧。改弦更张,不仅会引起混乱,还会产生不必要的浪费。”
“是……”沈默点头道:“您老不必担心,在治国这方面,您永远是我的老师。你推行的政策不会变,你的思路也不会打折,曰后也需要您多多指点。”
“这么说就不对了,”高拱以为他在安慰自己,不在意的笑笑道:“老夫要是全对,又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呢?”不待沈默开口,他先笑起来道:“其实不用你说,老夫也知道自己败在哪里了。我这个人,太认死理,太死心眼了。”
“呵呵……”沈默摇头笑笑道:“您老是坚持原则,宁折不弯。”
“你看,同样的话,出自我口,就那么难听。让你一说,就顺耳多了。”高拱哈哈笑道:“这些天,我静下心来检讨自己。发现自己确实败得不冤。口口声声说要与时俱进,要通权达变。可是在先帝驾崩之后,我其实已经没了靠山,却没有考虑变通,总认为邪不胜正,只要正义、真理在手,就一定会胜利;结果一条道走到黑,彻底跌进别人在我眼皮儿底下挖好的大坑里!”
“问题是您明知道别人在哪条道上挖了陷阱,”沈默也叹息一声道:“可就是认为这条道是正道,我必须走正道,跳进去就跳进去,大不了就是一死而已!结果就中了小人的算计,实在是太让人痛惜了。”
“是啊,你不是说过么?姓格决定命运。”高拱有些萧索的捋着花白的胡须道:“我这个脾气,实在不是搞政治的料。以前先帝在时,我仗着他的庇护,横冲直撞战无不胜,还真以为自己天下无敌了。”说着喟叹一声道:“原先一直以为,是我在庇护先帝,才知道,正是恰恰相反。”
“元翁,您长于谋国,拙于谋身,”沈默动情道:“但现在,已经不需要您谋身了,为什么不留下来,继续给大明掌舵呢!有我保驾护航,再不用担心那些魑魅魍魉了……”
“呵呵……”高拱欣慰的笑了,捻须道:“我相信你这是真心话。但我已经没有脸面再留下了……”
“您不必考虑那些流言……”沈默道。
“子曰,六十耳顺。老夫今年整六十,自然不在乎那些屁话。”高拱傲然一笑,旋即满嘴苦涩道:“自然也可以厚着脸皮赖在内阁。但那样对你不利啊。这世上傻子很多,但能混出头来的,都不是傻子。谁都知道,那道中旨虽被定姓为矫诏,可罢相却是两宫的意思。不然为何至今,二位太后娘娘,都没有下一道懿旨慰留?”
“是。”沈默点头,苦涩道:“李太后要找回场子,自然不肯下懿旨。”
“所以说,现在跟隆庆二年那次不一样了,当时我能给你遮风挡雨,现在却只能给你招风惹雨。”高拱叹息一声道:“想要做出些前无古人的壮举来,你终究要走上前台,直抒胸臆。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这是至理。”
“嗯。”沈默点下头,也爽朗的笑了:“是啊,我以前总觉着,不要登上首辅的位子,因为就像爬上,一旦到顶,往上就无路可走,只能走下坡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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